四人扛着布匹不时停顿观望,以防联防队追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达上坛村时天已经大亮。坛村村民早已给嘈嘈杂杂的脚步声从清梦中惊醒,站在屋檐下、家门口,各用着惊奇、疑惑、羡慕、嫉妒各种眼神瞧着他们。大人们窃窃私语:“哇,他们从哪得了这么多靓布啊?天上掉的?”神情似要抢他们一般,表情十分古怪。
将中午,天空布满乌云。气温骤降、像要下雨的样子。朱育才等人也回到荆竹园,但较其他人迟了整整一个时辰。至此,抗命自救队全员毫发无损归来。
陈秀强此时穿了件联防队的灰色上衣,坐在门口旁竹椅上,左手托支竹烟杆,目光暗淡,面色比小佳得病时还难看。脚上的新鞋赃兮兮的,一坨坨的烟屎散在四周,身上散发一股煤油味。看到朱育才站起身只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乎,无精打彩地又坐下。
进了屋,朱育才将肩上那捆布横着往地上猛的一抛,发出“啪”一声。朱育才长长“呼”了口气,道:“妈的,累死了。”
李青山“哈哈”笑,一边打扫角落一边道:“这么短程的路就累成这样,难为我们前年到龙门贩盐,一口气得走五天。肩垫磨破了,肩皮也脱掉一层,脚上长了母指大水泡。你没干过体力活,刚开始是这样的,慢慢就习惯了。武术你成,可肩挑手抬的活你得练练。”
朱沛居也笑道:“才哥比那天担谷子好多了,上次差点笑死我。这布怎么放啊,要解开来吗?”
朱育才:“不用,找东西垫起来不受潮发霉就成。要说苦力活,我想恐怕得数沛居你们的抬轿活,我做不来。”
朱沛居:“马死落地行,走投无路时什么都得干,二个字‘怨命’。”
朱育才道:“我们乡下人总喜欢把一些大环境造成的结果归纳为‘命运’,其实不然。现在肚子饿,有空的时候我们再讨论讨论这个问题。”
朱沛居道:“难怪我爸说你将来很有出息,原来你很多想法和我们不同。”
陈玉成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尽快将布料放好,却不知陈秀强在呕气,道:“强叔,过来搭把手呀,找什么东西来垫下。门神似的坐在那不怕屁股长疔疮?”陈秀强朝他斜睨眼不答。朱沛居倒是看出端倪,只是不知他生的是哪门子的闷气。使个眼色道:“少招惹他,就拿那两张条凳架起来便成。”转于笑着道:“才哥,这下我们可发了。是不是该给每人做一套衣服?让哥们儿也光鲜、光鲜。”脸上尽显祈求之色。
李青山道:“抬轿佬净想好事,尽说费话。你现在身上穿的不是新衣是什么?”
拿别人的职业当作称谓有讽刺、瞧不起人的含意,很没礼貌的行为。朱沛居一听李青山当面称自己为抬轿佬,非常不高兴脸色沉了下来。
朱育才:“别小气,山渣子的嘴巴就是乞人憎。想穿新衣嘛可不象吃鸡蛋那么容易,你看这些布蓝色青色都有,五颜六色,得找人染成统一颜色。要不我们自救队走到大街上,人家以为八国联军和日本人又打过来了。嗯,还得请裁缝,我看没一两个月你别想穿新衣。”
陈玉成对李青山道:“诶,青山哥:你说那个邹天华藏了这么多布呀枪呀不换钱为什么呢?”李青山“你问我,我问谁去?”
此时,大声婆赖玉兰恰好走了进来:“青山兄弟,以前你原本跟他们是同吃一锅饭、同穿一条裤,里面原因你该知道吧?”
李青山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早不带他们玩了,来来,现在改成跟你同穿一条裤子。”
赖玉兰:“不成!你的胡子多的太吓人,你还是去和桂兰同穿一条灯笼裤吧。”众人笑。
朱育才道:“邹天华的鬼心思我知道,不过先不告诉你们。强叔,谁会染布、裁缝的手艺?做军服那种。”
陈秀强不知是不是没听见,心不在焉只“嗯”一声。
赖玉兰道:“我娘家那头有一个人专给人家染布。你要是同意我去帮你找来。裁缝?街上店铺就有裁缝哪,有钱还怕请不到人?”
朱育才道:“对呀,蠢到家了。好,那就等染完布凉干后再作打算。”
刚进门时,李青山见陈秀强神态冷漠,此时又爱理不理的,便讥讽道:“呵呵,有人穿了新衣、着了新鞋眼睛就长到额去上了,神气十足。”山渣子也学会挪喻人了?
陈秀强听得,探进头道:“我……我,哪有你岳父神气?”
李青山将最后一捆布叠好,拍拍手道:“咦,原来你没聋没哑的啊?怎么刚才才子问你也不应?有没吃的?都饿死了。”
陈秀强口气极为不善:“没有,米都没了哪来吃的?”李青山:“前两天不是还有剩米么?”
陈秀强:“剩米是朱大夫他们的,你岳父家现在可多米了,挑回了四担。回你岳父家吃去吧。”李青山“噎”一声,恼了道:“凭什么就我回家吃?”
面对质问,陈秀强内心大窘:“因为……明人不做暗事,干脆跟你明讲,你岳父都踢开我们,离开大家,你还能和我们一起吗?”
李青山道:“你开什么玩笑?他怎么会踢开大家?他不是这种人。”陈秀强道:“怎么不是?你知什么叫‘树老露出根、日久见人心’?你岳父就是想拆散自救队。”陈秀强一口一个“你岳父”往陈大牛身上扯,原来生的是陈大牛的气。
李青山一听陈大牛要“折散自救队”又惊又惑,道:“他敢?凭什么?……不可能,我不信!不会是你造谣生事、挑拨离间吧?”陈秀强一下站起来:“你爱信不信,回家问去!我懒得理你!”
陈大牛要拆散自救队?别说李青山不信,朱育才也不信。“饮血为盟”酒还在肚子里还没变成尿呢,“荆竹园结义”就不算数了?
朱育才道:“别急,发生什么事?强叔慢慢说。”
陈秀强:“朱大夫不是我多事。看,你们一回来都把布放到我家了。大家的东西是不是也应该拿来也放到我家?是不是信不过我?就算信不过我陈秀强,是不是也应该找个地方集中放在一起?”
朱育才:“嗯,对呀,大家挑回来的东西呢?”
陈秀强:“没啦全分光了。”
李青山:“哎、哎,大家真没把东西集中到你家哟?”
陈秀强张大眼、却侧了头不拿正眼看他:“没长眼晴?如果在这你看不见?呶,这除了我俩父子挑的米就是这盏煤油灯。”
朱沛居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哪点不对劲,原是这屋子还是老样子空荡荡啊,我还担心堆乱东西不好记账呢。大家不把粮食集中哪怎么成?那是大家共同出力取得的啊。再说还是才哥出的力最大,怎么说也得才哥说了算吧?”
朱育才道:“他们分东西怎么个分法?”赖玉兰道:“秀强哥说得不全对。大家只是各自担了回家,那不叫分。现在叫大家都拿回来也不迟呀。”
陈秀强怒道:“这都不算分、怎样才叫分?这会儿谷都砻成米了,还怎么拿?你怎知别人担了多少回家?藏了怎么办?没目没数的,全凭良心的账。哼,人家朱大夫买来的粮食是公家的,人人张大口就吃。轮到你们担回来的就成了自己的,这算怎么回事?我看这是忘恩负义,打完斋赶和尚。还什么组长、村长,哼!朱大夫,我看这些人就是没良心、没义气、靠不住,自救队迟早会给他们拆散!依我看也不用做什么衣服了,将这些布搬回家卖了算了。”陈秀强越说越起气,脸都红了。
赖玉兰高声道:“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就没动过,我过来就是问问谷子该放到哪去的!”赖玉兰的嗓门也太高了,整个房子嗡嗡作响,一些灰尘唰唰往下掉。
朱育才摆摆手,道:“别激动,慢慢说。我没全听明白呢。”
陈秀强又抽了口烟,总算平静下来。他平时寡言少语,又没有文化,今日坐在门口憋了半天,其实就是想着一肚子的话,怎么跟朱育才说。
原来,自救队员在回来时,由于每人挑的货物重量不一、各人体力不同。回到家自然就有先有后。最先回来的是陈大寸、陈大尺他们几个。虽说他们都四十多岁了,可习惯了山里劳作,走起路来山鼠似的比一些年轻人还快,自然就比别人先回到家。陈大尺他们一开始就抱着傍自救队捞一回油水的心态,所以顺理成章便将稻谷挑回家归了自己。陈大牛回家时,觉得口渴一时也没想那么多,就领着朱如锦几人一路走回家。众人见陈大尺、陈大牛他们都把东西挑回家,就误以为自已挑的东西归自己。
钟福、钟寿、钟灵三人站在村口傻等了一会没个人告知如何办,几人商量干脆也挑着东西回下洞村。一路走还一路埋汰,说早不说清楚,多走了十多里山路。半道,刚好碰到陈秀强。陈秀强甚为奇怪,便问钟福。钟福是个脾气大的人,此时觉得多走了冤枉路,正一肚子气。便嗡声嗡气道:“牛哥都分了,回家。”陈秀强听成牛哥分了战利品,这怎么得了?这不是要解散自救队么?
在水头时,钟福便不听命令,朱育才挺恼火,差点就毙了他。正打算回来清除他,所以对钟福的离去也不在乎。
朱育才问:“陈大寸就是陈光慈的爸吧?”
陈秀强:“不是,是陈光航爸。和陈大牛那几个一起回来的人,也都挑着东西回了家,这明摆着就是不交公么?钟家兄弟还埋怨,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岔口就分手,不用来回多走了几十里冤枉路。你看,都把东西分了,自救队还怎么可能一起做事?这不是拆台么?别人还好说,可你大牛大小是个组长、头领的怎能这样做呢?”
陈大牛拆想散自救队可能性很小,有的队员为了一担谷米而退出自救队则有可能。
朱育才道:“那你认为自救队要不要解散?”陈秀强:“我当然不想解散!”
朱育才又问赖玉兰:“你的想法呢?想退出?”
玉兰不好意思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你们说咋办就咋办。”
朱育才严肃道:“这样不成,这是关系到生死问题不能儿戏!”
赖玉兰:“好,我就豁出去了。”说完竟笑起来。
朱育才:“不明你为什么会笑,我就当你认真的。山渣子、同年、沛居,你们也表个态要不要解散自救队!”
李青山一脑壳都在想陈大牛的事,没好气道:“废话,我用得着表态吗?!”
朱育才看着陈玉成他俩:“那你们呢?”朱沛居道:“你走到哪,我跟到那!”
陈玉成:“一样你走到哪去到那。”
朱育才:“唔,这下我就放心了!山渣子,你先回你岳父家去了解一下,看看什么情况。喂,我说你别老板着脸,比马脸还长。”
李青山边走边应:“很长吗?我怎么不觉得?”众人笑。
朱育才续道:“沛居,你去找齐队员到伙房集中开会。玉成,你较熟识上洞村,就辛苦一下赶到钟家去,告诉他们:如果还想参加自救队,就把粮食给我担回来!如果不参加了就自便。来者欢迎,去者自由。”
待玉成走后,朱育才正想出门,没料到陈秀强赖玉兰竟同声问道:“哪,我们干什么?”
朱育才想了想:“玉兰嫂,你去路口那里盯紧来路。我最担心的就是,范星光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水头公乡所被抢了。范星光迟早会来报复的。”
陈秀强道:“我早叫佳仔放哨去了。”朱育才:“哎呀,不错啊!那就等下就到伙房一起开个会。”
朱育才步出陈秀强家,凑巧碰见陈玉婉从屋后喂猪回来。玉婉空着双手,身后赫然跟着那位“花痴”温树林。朱育才刚轻松的内心,霎时像灌了一桶百年陈醋,酸溜溜的。
都说爱情是自私的,一点不假。你说有一位男子象只跟屁虫似的,整天跟着自已对像,你什么感觉?、恼不恼火?却偏偏又做声不得。你说发生这样的事:怪温树林么?好像不对,人家又都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要怪玉婉?更不对!从哪方面来说都说不过去。朱育才心里很纠结!
温树林样子挺开心。这小子昨晚一撮袋就打晕个联防队员,怎都看不出有病的人。现在提了只喂猪桶,竟傻子似的笑着。假如你看见个整天都在笑的人,那人不是傻子是什么?朱育才又好气又好笑:“这位财主家的少爷,怎么就这么爱犯贱?都成猪倌了,还乐呵呵的,温家老财不气死才怪。对了这家伙家在哪呢?”
陈玉婉见到朱育才脸先红再见笑,大声叫道:“同年哥,回来啦?几时回的?人家都望了好几回了。猪仔长大很多啦,快去看看。”
朱育才淡淡问道:“你挑的东西呢?”陈玉婉:“放在家啰,两袋的都是米。”依然笑意盈盈。
朱育才道:“为什么不交到强哥家去?”既是不解又是反问。
怎知陈玉婉不屑说:“大家都说各人挑的归各人,傻子才放到他家去。”
朱育才冷冷道:“这么说你是要退出自救队了?”
陈玉婉吃了一惊:“没有呀?谁说的?”
朱育才口气变得有些生硬:“我说的!你如果不想退出自救队,就马上把从水头挑回的东西交到强哥家,记住是全部,并且记得叫沛居登记!”朱育才不再理她,转过身便朝那间八面来风的茅棚伙房走去。
陈玉婉一怔,朱育才已走得远了,急忙喊道:“喂,你去哪啊?吃了午餐没有呀?……怎么不理人了?我又做错什么了?”后面两句显然是自言自语。扭转头见温树林仍笑嘻嘻的,便恶狠狠道:“笑什么笑?!别老跟着我!讨厌!不知羞!”
温树林:“嘻嘻,你生气样子更好看。”
陈玉婉这回真的生气了,却又无可奈何,态度只好软下来,道:“别老跟着我成不成?我……我,我会打你的。……哎呀,最多这样啦:回你先家去,等我有钱时还给你好了,只要你不跟着我就成。”
温树林:“我只是看着你,又不骂你。我家还有很多钱,不要你还,你想要我还可以回家拿。”陈玉婉一听有门,欢喜道:“好啊,你回家拿去。快点,越快越好!”温树林一回家肯定给家里关起来,这天大的烦事岂不就解决啦?!
谁知,温树林道:“不成啊,我现在不想回去。我哥要打我的。”
陈玉婉一听,差点要哭,道:“这怎办呀?这次惨啦!我没像蛇一样缠住人家,倒给你这条死蛇缠死啦。妈呀,我怎么办啊?!不成,得寻酸山渣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