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水这一夜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把陈茗带回了乡下，木水和她在湖滩上寻找那颗“栖霞秋枫”，捡起一颗，不是，捡起一颗，又不是，木水有些气馁，坐在草滩上生天的气，生湖的气，生那石子的气。蓦然低头，却在鞋肚里发现了它。木水举着它高声的喊陈茗，陈茗就奔跑着过来。不知为什么，俩人就在湖滩上演起电影，一个跑一个追。演电影的结果是木水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自己体内喷涌出来，木水的裤头滑腻腻的像爬满了鼻涕虫。木水醒来又羞又喜，木水晓得这是怎么回事，用村上人说法是抹浆糊，城里人叫做“跑马”，木水长大成人了。木水偷偷地溜到厨房里将裤头洗干净激动得一夜不睡，第二天，厨师们问他是不是夜里嘴馋去厨房偷吃东西，木水说，你才会嘴馋偷吃呢，我是去厨房打老鼠。
木水连着回了几趟乡下，老板娘的脸色有时会变得很难看，幸亏木水每趟回来，手脚都变得更加勤快。木水找不到那块叫“栖霞秋枫”的石子，偶尔手头空下来，坐着的木水就显出几分忧郁。周末的时候木水照例还是去租影碟，但是倘若陈茗站在柜台里，木水就远远地站着不过去。木水是个重诺言的人，木水怕陈茗一旦看见他，就会想起那块叫“栖霞秋枫”的石子，可是木水想念陈茗脸上那种清清楚楚的笑容，想念陈茗头发丛中好闻的味道，想念陈茗会跳舞的两只小手。有一回陈茗看见了隐藏的木水，就大声地招呼他过去。木水硬着头皮过去，陈茗说感谢他给了她那么多漂亮的小石子，尤其是教会了她玩“天子地子”的游戏，她现在把那些小石子带到教室，经常与同学们一起玩，玩得开心极了。陈茗向木水推荐一盘叫《廊桥遗梦》的碟子，木水觉得很平淡，因为是陈茗推荐的，木水才耐着性子把它看完。
陈茗并没有问起木水，那颗石子找到没有。
但接下来，陈茗就像梦境一样突然从柜台后面消失了，这次不是一二个礼拜，而是一连两个月木水没有看到柜台后面的陈茗。周末的晚上，木水扮演一个挑剔的顾客翻来覆去地查阅那些碟片，连络腮胡老汉都看出了破绽。络腮胡老汉洞穿了少年的心事，笑呵呵地说：“你是送石子给陈茗的那孩子吧，陈茗已经毕业分配，到省城去做中学教师了。”
木水仿佛一个被捉住的小偷，慌慌张张地放下碟片转身就跑，街上所有行人的目光都被路灯下狂奔的少年吸引。木水的泪水珍珠一样串串滚出眼眶，碎在城市硬梆梆的水泥马路上。
陈茗，陈茗，你算什么样的朋友呢走时招呼也不打一声！一连几天，木水都在心里这样责问陈茗。木水，木水，你又算是陈茗什么样的朋友呢木水对自己的责问往往像鞭子一样拷打着木水的自尊，木水在这样的时候会心中一片灰暗。木水在酒店中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勤快起来，连扫地涮盘子这些份外活也会抢过来做，一帮女人喊着“木水，木水”，把木水使唤得象一个旋转的陀螺，木水没有半点怨言。这天下午，木水替她们把盘子涮了一大半，一个叫菱花的服务员怪里怪气地说，木水，木水，我该怎样谢你呢厨师立即起哄，你让木水摸一把得了。菱花笑得气都接不上来，谁都想不到木水突然脸胀红得像涂了一层猪血，恶狠狠地骂道，你以为我不敢我不愿！你看看你整个一个人还像个清清楚楚的人吗你那鸡窝似的头发还像是长在人头上的头发吗你那猪蹄一般的手还像是长在人胳膊上的手吗猝不及防的菱花被木水骂得呜呜地哭起来，大伙正要数落木水的过份，木水却先有两股眼泪从脸颊上滚下来。
木水买菜回来再也不从陈茗家店门过了，木水后来很少在周末的晚上看碟片，即使要看，也舍近求远，从另一条街道的出租店去租。站在柜台后微笑的陈茗，像木水看过的许多故事片中的一个镜头，渐渐在木水的头脑中消逝。木水在休息天的时候，会去城市的另一角，那里有木水一个在城里做医生的姨夫，就是这位姨夫和北斗酒店的老板是朋友，老板才没有嫌木水小，木水谋到了在酒店打工的这份差使。木水在姨妈的家里依然保持着在酒店里的勤快，姨妈是一位下岗女工，姨妈喜欢木水和她聊村里的琐事，木水和姨妈一边拣菜一边聊天，也仿佛看到了家乡蓝蓝的天，蓝蓝的水。因为投入，有时俩人会因此忘了煤气灶上烧着的水或菜。中午姨夫和姨妈都有睡午觉的习惯，木水在这样的时刻就留在客厅里看电视。木水是位较宽容的观众，什么节目都可以接受，即使是用木水一窍不通的英语播的新闻，木水也谦逊而认真地盯牢画面。这一天，电视上播放出一个“疾病与健康”的栏目，镜头对准了白桌布上的一块椭圆形的石子，石子红而璀灿，木水觉得有点眼熟，睁大了眼睛看仔细，镜头却一闪而过，木水迷糊的脑壳中就擦亮了一道闪电，把脑壳里睡着了好些日子的那条毛毛虫惊醒。这块石子，正是木水在梦境中曾经看到过的“栖霞秋枫”。木水的脑子有些乱，但还是大致听清了那位操省城口音医生讲的话。今天我谈谈胆石症的成因和症状，成因一般有两类：泥沙型和颗粒型，泥沙型是由于胆汁内本身的沉淀，颗粒型是由蛔虫钻胆后的尸体凝聚而成；胆石症的症状表现为平时腰背奇痒酸胀；受冷或食用荤油后的夜晚，肝部附近会剧烈疼痛。木水就弄清楚了那块“栖霞秋枫”的石子是人的身体内部长出来的。木水觉得有趣，石榴长在树枝上，花生长在地底下，这石子却长在人的血肉里。但有趣也只是一会儿，柜台里那个微笑着的陈茗从记忆的隧道里由远而近，挡在了木水的电视屏幕前，令木水委屈而怅惘。
门铃柔和地响起来，这时候来访的一般都是姨妈家的熟人，他们大多是到姨夫这里来求诊问药，木水告诉他，姨夫正在午睡，给他泡了茶，敬了烟，俩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来客自称是老叶，是姨妈原来单位上的同事，看样子老叶对电视没有木水那般忠诚，不时地捶背扭腰，坐立不安，木水怕冷落他，就搭讪几句。“您腰背奇痒酸胀”木水说。“是这样，是这样。”老叶说。“您受冷或食用荤油后夜晚就会肝部剧烈疼痛”
老叶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木水说：“您八成胆里长石头了。”
老叶将信将疑，木水就鹦鹉学舌把电视里医生那番话学一遍。
木水想不到，老叶找姨夫看完病，特意把木水从厨房里拽出来，对姨夫说：“你不知道，你这位小亲戚和你诊断的一模一样，刚才我还不信哩！”
姨夫说：“他”
木水赶紧说：“姨夫，我是跟这位师傅打发时辰呢！”
姨夫拍拍木水的肩膀，吓唬他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告诉你，不是吃医生这碗饭的人，要是对某种病症充分了解详细了，十之八九是他身体那部分出毛病了。”
木水后来就去姨妈家去得少了，木水不认为姨夫是在吓唬他，姨夫这是在嫌他，木水是个识趣的人，娘在木水出门时就叮嘱过，一个人在外要察言观色，木水都记在心里。木水后来也没时间去姨妈家了，木水有了一个女朋友。木水的女朋友叫小小，也是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小小喊菱花表姐，但长得与菱花不一样，关键是菱花胖，小小瘦，关键是木水觉得不光长的不一样，人也不一样。小小在一家菜场做清洁工，白天忙，晚上空，小小有一回晚上来找菱花，菱花不在，木水就陪小小坐在那里等菱花，小小嘴巧，木水口讷，小小说今天是三月十八，你晓得是什么日子木水摇摇头，小小说今天是我们村上的庙会啊！现在稻场上肯定在唱大戏，人多得不得了，公路上一溜串拉了灯，各种吃食摊一字摆开，每个摊子上尝一口都撑得你走不动。小小说今天这雨下得真大，要是在家里，明天一早捉上水鲫鱼的人就多得撞破头了，木水你捉过没有，木水点点头，小小说我喜欢鲫鱼那股傻劲，看见人来了也不躲，一心想跃上水流的上游去．它不知道那上游只是块稻田哩！你捉牢了它，它也不甘心，一不小心猛一甩尾炸你一头一脸的水，小小不停地说，木水静静地听，雨停了，夜深了，菱花还没有回来，小小说菱花怕是要和男朋友疯到天亮才肯回了，木水你送我走吧！小小的眼睛在灯光下湿漉漉的，木水就送小小走，木水和小小都舍不得乘车，木水熟悉这所城市的大街小巷，木水带着小小抄近路走。雨若有若无，木水带着一把伞不知是撑着好，还是不撑好。巷子的暗处，依然能遇见因为恋爱而忘了回家的人，他们都藏在同一把伞底下，远远看去，像是一只长了四条长腿，却缓缓蠕动的乌龟。小小说：“你有伞不撑，傻不傻？”木水就撑开了伞，小小像一条鱼一样滑了过来。小小说：“我们村上一道来的人都找了男朋友了，只有我没有。”小小突然站住说：“木水，你就做我男朋友吧，好不好”木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木水也希望有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木水那只空手的胳膊勇敢地搭到了小小肩膀上，木水撑的那把伞在一瞬间也变成了长出四条长脚的乌龟。
以后的日子中，天黑时分的北斗酒家，会准时出现小小瘦瘦的身影。倘若木水忙着，小小会安静地坐在吧台旁看电视，倘若木水忙完了，便会挽住木水的胳膊，俩人消失在城市并不黑暗的夜色里。老板娘这时候会笑着对人说，看到了吧，这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木水和小小没钱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娱乐场，他们晚上的时间大多是消磨在录象厅或电视院里，有时干脆一分钱不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到半夜。小小有许多关于未来的想象和憧憬，让木水感到前景一片灿烂，浑身充满了干劲。但小小的设想变化之快往往让木水目不暇接，今天说将来要开一家超市．明天又说应该是开一家舞厅，有一次突然征求木水的意见，木水脱口说，开一家影碟出租店吧！小小便笑得弯下腰，说木水你真是个农民，鼠目寸光，木水说，我就是个农民，开影碟出租店有什么不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