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快讲完了。我总是讲得这样沉闷、琐碎，充满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甚至无意中透露出小孩的口气。可是，每当我讲起这个故事，我就真切地回想到多年前的情景，仿佛我还是那个在水边等着人鱼出现的孩子。说实话，岁月在我脸上刻下的痕迹比在我心上刻下的多多啦。
我后来又做过很多关于大海的梦，我想我也是在替我的朋友做这些梦。你们知道，我始终不接受那个说法：他只是个谎言或是幻影。怎么可能呢？我还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我记得，当他仰望天空、若有所思的时候，他的眼睛比任何我见过的人都要真实、深邃。
后来，我就一直在那张椅子上等待，尽管我变得臃肿、迟钝，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我却没有绝望过。我在等待什么呢？也许是等待人鱼所说的“奇迹”。我想，既然我做过这么多关于大海的梦，也许总有一天，我真的会离开这儿，去到大海所在的地方。这一点儿信念常常变得那么微弱、摇摆不定，像是在大风里抖动的一点儿烛光，像是在厚厚的死灰中突突闪跳的一丝红焰。但是，这一点儿信念竟然从未死去。直到有一天，奇迹真的发生了，有人讨伐那些把持部落政权的贵族，把宫殿也焚烧了。当然，他们很快又建了新的宫殿，让部落最好的工匠们铸造了新的椅子，让乐师们编造新的颂歌。权力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永不会超脱，直到那崭新的又变得黯淡，那明晰清澈的又变得浑浊昏噩……他们没有杀我，而是把我贬为平民，而我本来也就是一个平民。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我现在成了一个乞丐，沿路乞讨，往要去的地方赶路。是啊，我已经成为一个乞丐，衣衫褴褛，在我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儿首领的样子、富贵的踪影，可那又有什么好留恋的？我不是不愿意找一块田地安顿下来，但我深知我已经这样衰老，所剩的日子不多，除了顺应梦中的指引去寻找我从未见过的大海，不该再浪费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这两年多来，我一直走在路上。我也曾迷路，也曾绕回到某个起步的地方，可是我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我和人鱼的那个梦，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忠于的东西。但也不只是因为忠诚。这些走在路上的无数个晨昏，这些风沙雨露、顽石和野草、树木和河流，这些飞鸟和野狗，甚至在草丛中低下温驯头颅的羊儿，这一切比我过去五十多年的经历都要饱满、富于生意。人不该被囚禁起来，而我竟也遇见一些本来自由的人，却用自满、贪欲、偏见、愚蠢把自己置于狭隘而危险的一点，不能脱身，这是多大的悲哀啊！
我曾对不少人讲起人鱼和我的故事，可有些人没有听完就开始嘲笑我了，也不乏有好心的人劝告我，叫我珍惜眼前的生活，不要相信那梦中的东西。但有些人却把这故事听完，脸上露出真挚和同情的神色，这些纯真而宽厚的人才是被神灵赐福的人！
我在这条路上走得越久，就越相信我离大海更近了。即使有一天，我突然走不动了，倒在路边，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因为尽管我几乎终身陷于牢笼，我也不曾蒙蔽自己的眼睛，不曾怀疑我梦见的东西。就像人鱼说的那样：你有两条腿，对你来说，陆地就是海洋了！如今走在路上，我才知道大地的辽阔和双腿的自由。孩子们，相信奇迹并且忠于你的信仰吧，这是一个老囚徒的忠告。现在，我又得套上这双破鞋上路了，我不能休息太久，因为我走得这么慢。而你们听完了我的故事，你们就是那受到祝福的人。
2009年8月28日于新加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