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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出

1

快到农历新年的时候,从官路下来往村里去的那条土路上总有妇人或孩子在徘徊观望。妇人们揣着袖,青灰色的天空中不时吹起一阵冷风,在空阔荒凉的田野上奔跑,她们却不怕,在原地走来走去,热切的眼睛抗得住寒冷。她们陆陆续续等到了从外面回来的亲人,一路上说笑、叹息,牵着手领进家里。

如英也曾到那条路上看过两次,心里却不抱什么希望。丈夫已好久不来信了,也没有捎口信说他要回家过年。婆婆和公公背地里骂他,害怕如英伤心,在她面前却从来不提。那一天黄昏,如英回到家,婆婆问她是不是也去等了,如英说也去看了看。婆婆说:“你别去了,天怪冷的。他要回来就回来,不回来算。”

如英找些活干。太阳暖的时候,她把麻袋里起霉点的辣椒拿出来挑拣,好的串起来挂在檐下晾。她还晒玉米,一遍遍筛去尘土,把金黄的碎颗粒均匀地摊在席子上。她又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打扫干净,连灶火里很久不用的锅排、箩筛都刷洗干净。快到祭灶节时,她在院子里支起大锅,炸麻花丸子鸡块,蒸肉包子、糖包子、枣花大馍。邻居们看她在通红的炉火前忙碌却利利索索,闻见乡村不常有的丰富香味,都羡慕这家的好媳妇。但这一家的院子却始终空落冷清,只有这个年轻媳妇和两个老人。

活儿都干完了,祭灶那晚只有她和公公婆婆吃饺子。村里起起伏伏响起鞭炮声,唯有她家是静静的。婆婆叹息说“连个放炮的人都没有”,公公生气地闷头吃饭。如英倒没有抱怨。她丈夫志新婚后不久就去省城跑建筑,此后一年多只回了两次,头一次三天,第二次两天。第二次回来时,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匆匆忙忙,和谁都不多说话。夜里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却互不碰撞。她还傻气地紧张,后来发现丈夫早背过身睡着了。丈夫给家里写信也越来越少,信里不再提起她。丈夫刚走那段日子,她常暗暗流泪,洗衣服时失神让衣服被河水冲走了几次。后来,她心里不平,甚至想去省城找他问个明白。但时间久了,她就不让自己想他了,她热情地干活,细心地孝顺公婆,好像生活这样也就够了。

有不少在省城打工的人也都回家了。公公便去人家家里问,看看儿子志新有没有捎信回来。所有的人都说没有。但是很快,村里却传开了一种说法,说志新在省城和另一个女人住,安了新家。公婆也都听说了,惭愧得要命,睡觉前也要骂儿子几句。如英只当不知道,心里却相信了。村里的人用奇怪的、带些同情的眼神看她,她却依然平平静静。只是到夜里睡不着时,她回想起新婚时模模糊糊的幸福,以及丈夫第二次回家时的冷淡态度,才会因命运的不公而悲伤落泪。

2

冬天里没有人再去河边洗衣,因为水上吹着刺痛的大风,河水又彻骨的冰冷。如英坚持去河边洗衣服,她在渗着寒气的河水中打量自己被吹皱、搅浑的影子,让手指和脸都冻得麻木僵硬。她从小在河边长大,心里烦恼没有人说时,就到河边看看河。以往丈夫刚离家时,她也常常来这里,看看新生的青草、抽芽的柳树。她看到河水向远方流,也不知道它流向哪里,却猜想这河流会流到丈夫所在的地方。河流似乎带走了很多、隐藏了很多。有时候她想到沙河流淌了上千年,河边又这么多村庄,那些生死离合它一定见多了。这样一想,她便觉得自己的一点儿苦也不算什么了。

如英的手生冻疮,肿得像小馒头。春节转眼过去,返乡的人又开始离乡。这一天,公公让她去找小学校的小周老师,给省城的儿子写封信让别人捎去。公公依然口授简短的信的内容:去年春节就不回来,今年又不回来,还认不认这个家,认不认爹娘和媳妇?人家天涯海角的都回来了,你不就是在省城吗,你为何不回来?限你一个月之内回来,不回来就别再回来啦。如英觉得公公的口气太硬,一路上想着怎样把信写得家常些、口气温和些。

小学校在一个小岗上面,学校周围都种着杨树,到冬天里杨树变得光秃秃,却十分白净。小周老师是这间小学校唯一的老师,教来自邻近三个村子的几十个小学生。他脾气非常好,腼腆、爱干净,村里的女人都笑说他才应该扎辫子。他过了大年初六就返校了,学校还有十天才开学。他去县里买了新的图书、作业本,把某些零散摇晃的桌椅修整好了,把那间大教室好好打扫一番,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地看书、写教案。

岗子紧靠河堤,如英顺一条细细的坡道走上岗子,再沿一条小径穿过哗哗拍手的杨树林。她走进空荡荡却极干净的院子,看到扫成一堆的枯枝堆在院墙的一角,地上一条条扫帚拖过的长长线痕。教室旁边两间低矮的小房,是老师的卧室和厨房,房前种着月季和冬青,房门紧闭。如英看到只有教室的门是虚掩的,就推门进去,里面没有人,桌椅板凳却擦得干干净净,她不禁佩服小老师的细心。

如英回到院子里,正踌躇去不去敲门时,却看见有个影子在窗口闪了一下,房门随即开了。小周老师把她让进去,让她坐在煤火炉前烤火,还给她倒一杯开水。他问她:“这回要写什么呢?”这时,他已经摊开一张横格稿纸,手里拿着笔。如英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想清楚那些话该怎样说。她不好耽误别人的时间,只好把公公的话几乎原样重复了一遍。她说完觉得脸上发烫,觉得实在不该在这个文静的青年面前丢这份脸。他听完了,却没有即刻写,想了一想反问她:“就这样写吗?”

如英说:“口气太重了,你想想,能不能写得口气轻一些?”

她注意到老师笑了一下,说:“别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就开始写。玻璃窗户外面风声低沉,屋里却十分安静。如英听见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声音曾不止一次让她感到神秘。她以往每次来,都会听见这种声音,看见年轻的老师低头写字。其实他平时讲话时也不时低头,有些退避、害羞。但是又有人说他其实也很活泼,夏天时在河畔洗衣的妇人们总叫他替她们追赶漂走的衣服,有时候他和他的学生们在较为偏僻的河段游泳,有人看见他穿着那种城里人穿的、紧绷的短裤。

她发觉思绪乱跑有些吃惊,就盯住炉子上的火焰,伸手烤火。这时,她听见他问:“手冻了?”她看见自己红肿难看的手,忙把手缩回去,说:“是啊,冬天总会冻的。”

“应该抹防冻膏。”

“防冻膏?是啊。”如英含糊地应着。

然后小周老师给她读了写好的信。信的言辞温和,就像他的人,大致是问为什么春节没有回来看看,既然省城不远,交通也不是不方便。然后说家里有急事需他回来商量,希望一个月内能赶回来。如英谢过他,拿着信要出门的时候,小老师给了她一盒防冻膏。他送她走出来,还问她两个月前托他写的那封信有没有收到回信,如英说还没有。她的脸又不自觉地发起烧,不似和村里人说起时那般平静。

老师把客人送走后,回来依然关上门,坐在写教案的小木桌前。等一会,他看见那女人上了大堤。冬天的大堤空空荡荡,风卷起小股白色的沙尘,道旁的枯草瑟瑟发抖。她的影子看上去很孤凄。每一回她来这里都是为了写信,他们没有说过几句话。他注意到她没有提起过回信,但也从未露出失望、埋怨。她那双眼睛安静却坚定,当她偶尔抬起眼看他时,他竟有点儿紧张。他回想着那双肿胀可怜的手,猜想她那个总是不回家的丈夫会是怎样一个人。他再往大堤上看时,如英却看不到了。他拿笔在纸的背面轻轻地敲,像个小孩儿一样乱涂乱画。无意中,他发现他用刚硬的线条写下了那女人的名字。

3

信托人捎去了省城。一家人谁都不再提信的事儿。公公给的一个月限期过去了,既没有信也没有人回来。

如英依然去河边洗衣,手上的红肿却消了。河水变得清亮而活泛,展开在水面上的衣服忽起忽沉,看上去十分柔软轻滑,像是一块扯开的云絮。太阳大的时候,如英就在河边的大树间系一根长绳,把衣服晾起来,她自己坐在河滩的草地上看远处的河湾,还有对面河滩上的柿树林。东风把衣服吹得啪啪作响,太阳的光斑像透明的大白点在树干上跳跃。有时候她听见小学校的铃声,觉得铃声很好听。又半个多月过去,庄子的绿一层层变深,如英就不再想那封信了。

一天吃饭的时候,公公突然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开始骂儿子。婆婆在一旁落泪,说养儿子不如养头猪。如英知道两人实际上替自己委屈,反劝他们说“咱们过咱们的,他想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婆婆说:“你是这家的媳妇,他要是不认你我们就不认这个畜牲。你终究是这家的人。” 如英后来想到老人家说的话,心里十分酸楚。她过门不到两年,竟然像在夫家守寡。她走到哪里都是个孤孤单单的样子,老觉得大家都盯着自己看,暗自可怜自己。她想到离婚,却不敢再往下想。自己出门不到两年就回了娘家,不知道会遭多少耻笑和猜疑。她担心自己能忍下这份气,娘家恐怕忍不下。

天气更暖了,堤岸被杨柳树染绿,空气里充满了柳絮、麦芒和榆钱儿的香味。如英心里寂寂落落,却不好意思去村里串门说话。晚饭后无事可做,她就一个人去大堤上走动,有时到河边坐一坐。趁着夜色,她也不怕被人看到。她每回经过小学校,就往岗子上望一眼,有时候看见微微的灯光从杨树林中渗出来。她想到小老师给她的防冻膏没有还,便想走进去和他说句话。但每次她反倒匆匆忙忙走过去,还担心碰见他。

那一天晚上风吹得很大,杨树林发出阵阵淅沥,如落雨的声音。如英经过那座小岗时,听见岗上传来笛子的曲调,那调子清越又有些飘忽,像是风从远处吹来的声音。如英呆呆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走到岗子上。她沿小路悄悄上去,月亮照得林中洁白发亮。她在岗上坐下来,听一首曲子断了另一首又开始。风吹过去的声音和笛子的曲调让她禁不住惆怅,她望见村庄燃起暖暖的灯光,似乎只有她和吹笛子的人落单在外。她想走进去,经过那道没有大门的矮围墙,顺着灯光走到那个小屋里和他说会儿话,她竟然觉得那些话她只有对他说,而且只有他能懂、不会嘲笑她。笛子声停了,如英像做过了一场梦。她看见月亮升高了,天空布满细细的云絮,只听见树叶的哗哗声和叮叮的虫叫。

如英回到家时,公公婆婆都睡了。院子里月光如水。如英躺在床上,月光却照进来,让她睡不着。她心里被那人勾起一种疼惜,这感情她也说不清,却让她有为他做顿饭、打扫屋子、拆洗被褥或是做双布鞋的冲动。她想自己或是拿他当弟弟来疼,又想无人照顾的单身男人都惹人可怜。可她明白并非这样简单,再往深处她却不敢想。她想起他问她“手冻了”,心想还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她下床摸黑从抽屉里拿出那盒防冻膏,准备明天就去还给他。决定了这件事,她心里平静多了。夜里,她昏昏沉沉做梦,梦里有人吹笛子,她还仿佛听见了细细的流水声。她随着流水声到了一个地方,这地方有大片的竹林,白雾一层一层的。她模模糊糊觉得这便是河流流向的那个远处,是她一再猜测的地方。

4

隔天中午,如英特意多擀些面条,和面的时候多加个鸡蛋好让面条筋道。下午四五点时,她听见学校的放学铃,心里竟然乱跳了一阵。她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不知死活。晚饭做得早,公公婆婆吃完就去别家说话儿。她用纸仔细包了些面条,等天色稍暗下来就去学校还东西。

如英走上杨树岗子,朝学校院子里看。院子里满是黄昏时的光线,没有一个人,白白的一柱炊烟爬上屋脊,在树杈交织的天空中消散。她每天听见的铃挂在靠院门的一棵大树上,垂下长长的一根绳子。她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咳嗽,心口一阵跳。她走进去,看见房前的炉子上一个小锅正冒着热气,小老师端了个碗站在旁边。他看见她好像愣了一下,叫她的名字。

如英帮他烧米汤。汤烧好了,他从小橱里端出一小碗酱豆,一碟腌萝卜丝,又拿出一个又冷又干的大馍馍。如英问:“你就吃这?”

小老师笑笑:“一个人有时候就凑合,咸菜都是从家里带的,馒头也是。”

如英却不让他吃凉馒头,她问他要了油,把馍馍切成片,在锅里煎得两面酥黄,又洒了些盐在上面。

如英忙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看见如英姿势利落,一双安静的眼睛十分专注。如英说“你去忙你的吧”,他说“我也没有什么事”。他盛了两碗汤,非让如英也喝一碗。吃饭的时候,他夸如英连米汤都烧这样好喝,煎得馍片更是好吃。如英朝他看一眼,他正低头吃菜,脸红红的,头发干净柔软。

他说:“还麻烦你擀面条送过来。”

如英说:“反正家里也要吃,不过多加一瓢面,只怕你不喜欢吃。”

他忙说:“喜欢,自己不会做。”

如英笑了,说没有几个男人会擀面条。

饭后如英要回家,他说:“我送你回去。”如英不让,说都是熟路,哪还需要送。小老师说:“那就送到大堤上吧。”如英答应了。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已是夜里的深蓝色,月亮出来了,远处还有疏疏的几颗星。

他故意走得慢,却找不出什么话说。走出院子的时候,他问她有没有收到回信。如英说没有,他又不知怎样接话了。风凉凉的,草叶被露水打湿了。他说: “这几天月亮真好。”

“是啊,”她说,“快到十五了。”

快下岗子的时候,他问:“你常常到河边洗衣服吗?”

如英有些吃惊,只说:“有时去。”

“我看见过你几次。”

他们侧身朝着下面平展、被月色染白的平原。他不敢直视眼前的妇人,但一抬头还是看见了她被月色照得如同透明的脸庞。

“你吹笛子很好听。”她突然说。

“你听过?”

“有天我从堤上过,听见学校里有人吹笛子,是你吧?”

“是我。吹得不好。”他竟不好意思起来。

“吹得好,很好听。”如英坚持说。她想起来自己做的梦,却没有提。

他又看了看她,说:“那你以后常来,我教你。”

“我学不会。”

“那我吹给你听。”

如英“嗯”了一声。

两人站在堤口上,风在了无遮挡的平原上一阵阵跑,杨树林又发出落雨的声音。

如英说:“那我走了。”

“我再送你一歇吧,路上很黑。”

“不用了,有月明地呢。”

两个就此分开了。如英走了几步,回头看时那人还站在堤口,朝她摆了摆手。

如英一路乘着月光回去。风从水上吹来,湿漉漉的。她望了望河,河像一段白练。下了河堤便看到远处的、村里的几点灯光。

公婆早已歇下了。如英到压井边洗脸。外面月色真好,地上如一层霜。她想起那人向她摆手的样子,想到他说“那我吹给你听”,心里又跳得厉害,忍不住轻轻笑了。躺在床上照例不能马上睡着,听见场子上布谷鸟叫,听风吹过麦田、穿过树叶、吹动门窗扇儿。所有声音都极细微却清晰。她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屋梁,想事情想得出神。等倦意渐渐漫上来时,她便希望自己能做一个与那晚一样的梦。不管是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她都希望再去到那样一个地方,到处是青青的竹林,笛子的歌吹像流水一般。

5

如英隔好几天才去小学校一趟,她自己留意着时间,不好去得太勤。去的时候,她总捎些新鲜果菜给他,有时候还送几个鸡鸭蛋。她起初不知道给这关照找个什么理由,后来就认定自己可怜他孤零一个人无人照料,而他的村子又和自己在对岸的村子相邻,算是半个同乡。这样想便心里踏实些,私心觉得可当是他的姐姐。所以小老师有时从县里回来,捎给她的丝巾发卡她都能大方接受。但每次去还是做出匆忙的样子,不多说话,不多呆一会儿。他眼神话语里都有躲躲闪闪的挽留意思,她只装作看不出。

时间已快到了春末,他们都不再想那封信的时候,却意外地收到了回信。公公拿着信去邻居家央个上学的娃娃读,回来后便沉着脸,晚饭也不吃。如英和婆婆劝了半天,公公才说“那畜牲要离婚”。

如英却没有太吃惊,丈夫提到离婚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不过是时间早晚。她终究是给抛弃了,虽说是意料之中,可还是难过得说不出话。后来公公又提到在信里说如果如英愿意,他会给她一笔离婚费。如英听到这里便止不住泪了。公公说:“如英你不用听他废话,他有几个臭钱就想事事顺心?叫他别妄想。”婆婆也老泪纵横地责骂儿子,劝媳妇不要离婚,说道:“他想结就结,想离就离?咱们不成全他。哪里找这样孝顺媳妇!”

第二天公公自己去学校找小老师写回信了,写完亲自去镇上邮局寄了。如英什么也不问,却觉得自己以后没有颜面再去找那个人了。

如英那几天恍恍惚惚,在家里做饭、洗衣,偷偷哭了好几次,始终拿不定主意。后来,她回了趟娘家,让自己父母拿主意。父母和舅舅商量后,做的决定也很简单,就是决不答应离婚。母亲说:“错不在咱们。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他说不要就不要,咱们的脸往哪儿放?咱不要他的钱,就给他说不离。”

6

如英从娘家回来,村里人看她的眼光又不同于前,她料到那件事儿早传开了。不过她现在心里定了主意,就不怕什么啦。她问公公回信里都写了什么,公公说写的是不同意离婚,还骂了儿子几句。如英仍觉得不放心,要自己亲自写封回信给丈夫,好让他“放心”。如英自己也觉得脸皮已经破了,心也变硬了,但是不这样自己该怎么办呢。她也听说过人家拖着不离婚的事儿,一定要心肠硬起来,否则便拖不下去,遂了坏人的愿。丈夫骗了她两三年,他的心肠岂不比她硬得多?想到这一层,如英便不优柔了,她随即决定去找小老师写信。

小老师问她怎么好久没来,如英说家里事忙。他说:“我知道那件事了。”沉默了好一阵子,如英说:“你帮我写个回信吧?”

她叫他在信上直接写:“我不会离婚,也不要你的钱,你回不回来都没有用。”然后署上她的名字。

他听了有些惊讶,说:“就这样写吗?”

“就这样写。”

于是,他照她的意思写了简短的一句话,她凝然不动坐在旁边。他回想起她以往每次来的样子,觉得她变了一些,他却不好多说。

但如英要走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其实这样也不好”

如英问:“什么样不好?”

“你这样拖着不离婚,耗别人也耗自己。”

如英看看他,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冒失了,红着脸。

如英只是说:“我都想过了,他这样对我,我也不能遂了他的愿。”

“你可以再找一个喜欢你的。”

“就那么好找?我是结过婚的人,是二茬。”如英突然有些生气了。

“结过婚的怎么了?”他仍然顶她的话。

“结过婚的女人掉价了。”

“那是你自己想的,别人未必这样想。”

“乡下人都这样想。”她盯着他,冷冷的不肯让步。

“我不这样想。”

如英说:“有几个乡下人像你?”

他不说话了,低着头,连脖子也涨红了。

如英下午就去镇上把信发了。

如今她的事似乎都办好了,但心里却没有怎么清静下来。她回想起年轻老师说的那番话,猜测他话里的意思。她日思夜想,却什么也肯定不了。有一个夜里,她又盯着照在屋梁上的月光发呆,忽而觉得自己竟像个姑娘一样在犯傻思春。她想到自己年纪比他大,结过婚,凭什么想这个姑娘们都爱亲近的人,又凭什么觉着这人也想亲近自己呢。她想到自己三番五次糊里糊涂去找他,人家自然会有规有矩招呼她,若是换了别的妇人,他一定一样留她坐,和她说话,再送她到堤口。至于他说了那些话,恐怕也没有别的意思。她把每件事、每句话都反复回想,似乎终于想清楚了。

她没有再去找他了。但有一天,她正在院子里结草绳,他突然站在院墙外面喊她。她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了,他隔着院墙对她说他正要去城里买文具,问她捎不捎什么东西。他们就那样隔着矮墙站着,引得过路的人都朝他们看。她还在想,他却小声问她为什么不给他送吃的东西了。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心里一团乱,也想不起要捎些什么。最后他说“我给你买些杂志吧,你将来可能得打官司办手续,明白些法律有帮助。”她急忙说“我不认字”。他说“我教你”。如英还没有答应,他便快步走了。

他从县城回来,果真买了几本杂志,杂志上讲的都是夫妻打官司闹离婚的事,还有很多开导规劝的话,他告诉她这些意见都是专家给的。于是如英又能像以往一样,隔三岔五地给他送些东西,而他每次给她念两篇书上的故事。如英看他认真地念书,心里暗笑他还是个小孩儿样子。有时候她还会想到丈夫,把他想成一个秃顶大肚子的丑家伙。她把这两个人比着,便跑神儿啦。他只是浑然不觉地读,还不时停下来问她听懂了没有。

如英从他那里听了不少故事,夜里一个人睡不着时,她便琢磨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她几乎要相信他讲的那些道理了,可娘家那边的话似乎也有道理。她又没有了主意,但越来越不想照娘家说的那样耗下去。说到底,在丈夫家守活寡能落得什么呢?但她也害怕一辈子守在娘家被人家指点。还有些别的什么可能,她却不让自己深想。

7

暖暖的风日里渐渐有了夏天的气味,先是河堤上翠绿得如画,然后便看见成群的妇人女孩儿挽了衣袖,在水畔捶衣。河水也十分暖柔,依然静默地流淌。也约略在入夏这段日子,村庄里的人注意到如英常去小学校这回事,于是流言像夏天的植物一样生长起来,如英的周围突然间布满了充满探寻意味、又带些鄙夷的眼神。有人回想起她丈夫要离婚这件事,竟觉得志新看得准,如英这样的人守不住门户。

如英有些害怕了,主要怕公婆不高兴,她便很少去学校了。有时候她听见学校的铃声,看见走过去的刚放学的孩子,心里仍止不住跳一阵,但她随即去干别的事、想别的事。有一回,她梦见月亮高高照着,她和小老师依然隔着院墙说话,月光把他的脸照得像玉一样透。她一下子醒了,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却还是刚才那股幸福味儿。她闭上眼,想继续做那个梦,却好久睡不进去。

这一天傍晚,她和邻居家女孩儿一道去洗衣。下了大堤,看见三五个妇女已在那儿边捶打衣裳边热闹说笑,年轻的老师也在不远处独个洗衣。她从堤上一路走下来,总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她走得不自在,快到河滩时差点绊了一脚。她满面烧红,在另一侧找了个地方坐下,与他相隔着那群女人。

她不在意地听着妇人们说笑,听到她们总把其中一个叫红霞的女孩儿与那老师扯在一起。最爱说笑、嗓门也最大的那个女人说:“红霞你得主动些,可别给别人抢走了,你这样礼让人家可不给你礼让。”别的妇人也都顺着她的话说。过一会儿,妇人们又说起在外打工的丈夫,有个妇人说:“不管那些死鬼在外面有没有胡乱,咱们自己在家得守得住门户,别给人家抓住把柄说闲话。”和如英一起来的女孩儿看了看如英,如英只顾低头用力揉衣服。别人说那些话也许是无心,可如英听来,这些话都像是对着她说的。

妇人们和男老师说笑起来。如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不想听。她看看泱泱的河水,河水已成蓝紫色,波尖上泛着粼粼的光。对岸的柿树林覆上阴影,显得更加浓密。过一会儿,先来的女人们都端起盆回家了,她听见那人也随她们起身走了。同来的女孩儿早洗完了,在一旁拔草玩儿,看天色暗了,忍不住问:“如英姐,快洗好了吗?”如英便让她先回去。

如英洗完衣服走上大堤,天已经黑了。她看见岗子上那片林子洇成了蓝色,照着淡淡的月光,学校的院子却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灯光。如英只顾往那里看,冷不防一个影子从岗子上面跑到跟前,她吓得“啊”一声,手里的盆子险些丢到地上。小老师在她眼前站定,脸上笑着,说:“被我吓着了?”

如英愣住了,过一会儿才问:“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他说:“我在上面等着呢,刚才在河边看见你了,你离得远不好说话。”

如英问:“等什么?要说什么话?”

他不答她的话,却问她这段时间怎么不来学校。如英说:“又没有什么事儿,也不能天天来麻烦你。”如英说完,想要往前走,小老师却挡到她前面。如英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他的脸上却闪着树影月光,看不分明,如英只好往上看被染成银色的小树叶。

他问:“你害怕别人说闲话了?”

如英问:“什么闲话?”

他说:“我知道有人说咱们的闲话,你也知道,所以你不来了,还躲着我。”

如英心里气他不顾别人的面子,所以不答他的话。

他又说:“刚才洗衣服时她们说的话你都别信。”

如英说:“人家也没有说什么。”

“反正你都别信。”他说。

“红霞很漂亮呀。”她笑着说。

“我都说了不让你听那些闲话,她和我不相干。”

如英稍稍往前走了几步,走得很慢,他也在一旁慢慢跟着。如英告诉他志新托人捎了口信说他过几天就回来了。

“那好啊,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回来吗?”他干巴巴地说。

“他要回来让我和他办手续。”

“那你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

“这是你自己的事儿,你得想好。”他停下来转身对着她。她抬起头,月光正照在脸上,他们突然相互看得很清楚。那情景让如英想起了那个梦。

他温柔地问:“这些天,你还没有想好吗?”

如英被他问得低下头,又慢慢向前走。他随她走着,伸手接过她手里端的盆子。走了一小段路,如英已经看到村子里零星的灯光。

如英说:“你别送了,我要到家了。”

“我送你下去。”

“别送了,我快到了。”如英坚持。他只好把盆子还给她。她要走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你别再等了,离了吧。”

8

志新终于回来了,给父母和如英都捎了不少东西。礼物摆在堂屋里,谁也没有动。他还捎回来一本相册,照片是一个小男孩儿的周岁留念。志新的父母本来一直劝如英不要和志新离婚,看了孙子的照片却有些为难了,于是公公说:“孩子还是家里的孩子,外面那个女人还是不能认。”倒是如英给他们找台阶下,她说她想好了,同意离婚。

夜里,志新和公公睡,如英和婆婆睡。婆媳俩靠在床上说话,婆婆摸出一个存折给如英,说是志新的意思。如英不要,婆婆又哭起来,说如英不收他们一辈子都会觉得亏欠了如英。这样劝了好久,如英便收下了。

如英和志新去镇里办手续的时候,机关里的人问他们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志新不做声,如英却说“都考虑好了”。他们站在街边等车回去,志新偷偷打量如英,发觉她还是很年轻,而且好像比刚结婚时还年轻。她穿着一条布裙子,在风里摇摇摆摆。在如英眼里,丈夫真的变了,就像她过去想象的那样,他变得头发稀少、肚子肥大,露出了老相。镇街上尘土飞扬,如英和志新就站到一个街边店铺的檐子下面,看着太阳下灰白的马路。如英想到自己和身边这个男人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心里反倒轻松得很。

夜里,如英坐在院子里纳凉,听见堤岸上有人吹笛子,她摇着蒲扇听得出神。第二天志新仍没有走,夜里又有人在堤上吹笛子。如英开着窗子睡,模模糊糊的笛声便飘进屋里,她躺在床上听,知道夜已经很深了,因为月亮高高地升到中天,月光直照到她的床前。

志新终于走了,如英也要先回娘家一趟,再回来取她的东西。如英娘家离此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如英趁黄昏凉快时背了个小布包走上了大堤。快经过那片杨树岗子时,看见小老师在柳荫下候着,跨坐在他那辆自行车后座上。

如英坐在后面,自行车一路蹬到渡口。人和车都上了船,船到中游,水中都是胭脂色的霞光。他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她说:“笑什么?”他说“高兴”。她又问:“你为什么天天吹笛子,不让人睡觉?”他说:“怕你变了主意。”

船慢慢划向对岸,竹篙抽水的声音使暮色中的河面更显静寂空阔,汤汤的流水尽头只见一片天光。他突然拍拍她的背,说:“你看那边,月亮出来了。”如英朝他指的方向看,看见月亮果真出来了,镶在水色的天上,是一片淡淡的娥眉般的影子。她又转头看西边的天,看见云霞快收尽了,水面变成了阴阴的紫色。

船靠岸了,他蹬车送她回家。他蹬得很慢,那段堤路便显得很长。如英也不催他,她听着穿过田间和树林的风,看着河堤下青雾般的一道河流,觉得什么都很好。他们在路上缓缓行着,说着话,直到月亮升起来,清凉的月色洒在河上、堤岸上和他们身上。

2007年于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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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百年来,“二程第一故里”黄陂藏在深闺人未识,这部历史小说首次撩开了神秘的面纱。它从地域文化的视角,以演义的手法,对二程从“双凤投怀”、幼年启蒙、习文练武,到从政、执教、治学、传道等方面进行形象性的艺术概括,再现了他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们卷入惊心动魄政治漩涡的前前后后。尤其是那脍炙人口的“鲁台望道”、“孔颜乐处”、“如坐春风”、“程门立雪”等千古佳话的生动铺成,更是韵味无穷。
  • 梅花对心锁

    梅花对心锁

    闪小说是一种轻松阅读,符合现代生活的快节奏特色。因其短,阅读快,可见缝插针随时随地阅读。《梅花对心锁》是闪小说发起人及代表作家程思良的闪小说精选集,荟萃200篇闪小说。全书分八辑:世相管窥、心灵点击、红尘男女、官场扫描、幽默世界、悬疑天地、搜奇记逸、哲理故事。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语言精炼,构思巧妙,杯水兴波,故事情节多变,表现手法多样,往往以小见大,意蕴丰赡,耐人寻味,深刻地反映了当代人的真实存在与生存之道,是一本非常适合青少年阅读的闪小说集。
  • 闻香榭:脂粉有灵(上)

    闻香榭:脂粉有灵(上)

    大唐盛世,一个因具有异能而被称为妖孽的小乞丐方沫儿,为救善良的麻花店掌柜被迫卖身闻香榭。身份神秘的闻香榭老板婉娘集温婉善良、精明能干、贪财小气于一身,以非凡的香粉制作技术在洛阳独树一帜。蛇吻果、血莲、曼珠华沙、龙吐珠、因果树、出血菌等,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配置成各种具有灵异功效的胭脂水粉:可以救人的腐云香,使人清醒的三魂香,吸引心上人的迎蝶粉,恶行尽显的焚心香,眼儿媚、美人霜、仙人粉等,既有豪门妻妾之间的恩怨情仇,又有市井手足之间的尔虞我诈;有纯洁唯美的爱情故事,也有人妖之间令人唏嘘的悲情单恋,一种香粉一个故事,人性的善恶美丑尽显其中。
  • 天下一号

    天下一号

    《天下一号》是石钟山历时五年,在搜集大量材料的基础上,最新推出的红色经典长篇小说。小说背景是在重庆解放前夕,国民党在重庆多处部署了千吨烈性炸药,试图炸毁重庆,将此命名为“天下一号”计划,并为此设计了子母版爆破图纸,只有子母版联合,才能解开谜底。潜伏在国民党保密局的中共地下党员秦天亮代号“蜂王”,接到组织命令后,与敌人展开了多方周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上演了一幕幕扣人心弦的谍中谍战,最终获得图纸秘密,彻底粉碎了敌人的阴谋,挽救了整个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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