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来得非常突然，上午的课我们还照常上了，中午的自习也和往常没有两样。然而下午第一节课还没开始时，军训就开始进行了。
高一所有班级都在足球场上集合，博志班站在最左边，接着其他班级一溜儿排过来。九班处在正中间，所有的领导都站在我们正前方。许多同学都小声说着运气不好，这样的位置绝对容易中枪，但我却很享受这种感觉。孰料，不多久，领导们便全跑到博志班那里去了。
训话持续了很久，相应的，我也走神了很久。领导们大多有开会的癖好，这是绝症，无药可治。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的武警官兵居然也有如此优秀的语言表达能力和令人惊叹的理论水平。不过在大会结束之前，我突然想通了，咱们的校领导水平毫无疑问要高得多，他说了一个多小时，没一句有用。武警领导说了也有一个小时，废话不少，但是至少有三句话有用。
第一句：小皇帝小公主们，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
第二句：你们学校花这么大气力开展军训工作，希望你们能配合，更希望你们能真正学到东西。
第三句：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我居然在追求有用，境界果然还是不够啊。我很惭愧，所谓的有用，意思是整个大会结束，我只听清并记住了这么三句话。
大会结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但是有中国特色的会议通常不会这样轻易就结束，虽然在过去的几小时里，我们的腿已经站得生疼。大会之后是小会，大会套小会是开会的常见套路，然而我一个穷学生，实在无从知晓和理解这些东西。小会是在教室里进行的，教官在开会之前就以坐姿训练的名义对我们进行惩罚。
他的想法和做法都很简单——那么多领导在面前，你们居然在下面开小会！
他是怒吼着对我们说这些的，很多同学都被吓了一跳。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我无辜中枪，因此我的情绪很特别。当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我完全没有理会其中的意思，而是陷入了这是怒气还是杀气的深思中。而这时，闻声寻来的班主任走进了教室。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还没有介绍过我们敬爱的班主任。我强调一下，这里的敬重没有特殊含义。我们的班主任姓张，是教数学的，年纪应该有五六十，在从事人民教师之前，他当过很多年的兵且一直在南方戍边。
张老师推开教室门后，小声询问教官什么事，然后他们便出去聊了。门刚掩上，教室里便乱成了一团。当然，除了几个智商堪忧的大声发牢骚外，大家都只是在活动手脚。门又开了，声音停止，张老师四下望了望又把门掩上。
过了很久，教官才和张老师推门进教室。教官没有再让我们练坐姿，开小会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内容终于是进入正题了，我们也终于知道军训该干什么。学校专门为我们做了军训安排，训练没有减少，课程也没有减少多少。这样的利用率，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唯一遗憾的是，甭说打靶了，连军体拳我们都没有机会学。
当一个遗憾在眼前晃悠时，另一个遗憾也就不远了。就在这个晚上，我抛弃了学校的六人间与初中同学在校内合租了一间房。两个人住未必比六个人住更舒服，但是睡觉不踏实的我终于可以在床上滚来滚去了。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床底和墙角后，我意识到真的是太遗憾了，内务整理从此离我远去。
没成想第二天大清早便是内务整理。女生宿舍是很恐怖的地方，教官也不敢进去。因此男同胞们遭了殃。对于女同学，一句轻描淡写的“要注意内务问题”结束了一切。她们可没管什么内务问题，班主任和教官前脚刚走，就三五成群地去了食堂。据可靠消息称，教官在男寝进行了破坏性的整理。那些臭袜子之类的东西直接从宿舍扔下楼，引得终风县的拾荒者在这栋楼前守了好几天。这是后话，暂且不提。热闹过去后，教室里还留了两个人，无所事事的我以及正在勤奋学习的惊梦。如果不是军训，这个点儿早自习还没有结束。惊梦一定会在下课铃响过后才离开。看他那副认真的样子，我感到有那么点惭愧。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我也开始大声读书。
上午的训练，教官非常生气。不过因为词汇的缺乏，他无法找到更恶毒的词汇来形容同学们的内务。似乎所有的男同胞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我细细观察了好几圈，只有三个人看起来还算正常。第一个是惊梦，他似乎总是那么平静，而且从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第二个是华永华，这班长还真不是白当的。第三个是我，开玩笑，这种情况我没有幸灾乐祸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指望我怎么样。
对这件事，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幸灾乐祸。我心里压着一股气，因为所有的女同学都在幸灾乐祸。在那群可怜娃挨训的时候，她们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训毕，教官开始给我们讲解与内务有关的东西。对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向来没什么兴趣。可我们的班长同志却凑过去激动得不像样，甚至为系鞋带这样的事浪费了我们半个小时。闹腾一阵后，教官开始给我们示范怎样叠被子。期间，他表扬了一个同学，他说那个同学的内务已经达到了部队的标准。教室里一下子炸了窝，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是谁。当然，两个人例外，我知道那是惊梦。话说回来，我们总在电视上看到各种整齐的豆腐块，心里早就对这种叠被方法充满了幻想，印象中，那基本上等同于魔术。八张课桌并在一起，再加上从男寝随手顺来的棉被，教官开始了魔术般的表演。可惜很遗憾，表演失败。失败原因很简单，其一被子太软，其二那混蛋被子根本没有套好。班主任赶紧过来帮忙，这回我们才真正看到了所谓的魔术。教官和班主任捏住被子的四角，然后一侧高一侧低开始抖动，而后立马换边抖动，十秒钟不到被子就套好了。就凭这一手，全班掌声雷动。
一个上午是非常漫长的，即便内务整理耗去了大把时间。后面的训练不用细说了。因为是军训第一天，所以大家都热情高涨，教官们也没法开展更多的内容。试想一群连排个队都要耗去半个多小时的学生，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教官把我们这个方阵调整好后，只来得及说些整理着装和报数之类的东西。而这时，有的班已经开始试走齐步了。即便那齐步走得像蛇一样，我们还是远远落在了他们后面。立正稍息几次后，教官还是没有勇气让我们齐步走，因此停止间转法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一个上午很快就要过去，越临近饭点人便越精神，同时也越不想训练。我仿佛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饥不择食的情况下，食堂的饭菜也许比龙肝凤髓还要诱人。
排长的哨声响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解散，但不少同学已经冲向食堂了。教官们飞快地朝排长跑去，尔后又飞快地跑回来。
他给我们传达了两个命令——“跑步过去，立正站好。”
我们赶紧跑过去，碎步还碎不起来，但终于能站出个模样了。等所有的班级都集合完毕后，我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
“站军姿，半小时，现在开始计时。”排长的声音很洪亮，但他的声音再大也不可能压过一千多人的声音。
“嚷什么嚷，现在加一分钟。”愚蠢的同学们仍然在发着感慨，他们嘴里的叹词让我想起了祥林嫂。
“两分钟，三分钟……”排长自顾自地往上加着时间。一直加到站军姿四十分钟操场才安静下来。我又被连坐了么？懒得去想那些无聊的问题，我开始忍耐。天公作美，太阳并不毒辣，只是它似乎在跟我们开玩笑，太阳一会儿隐没一会儿出现，阴与晴中忍耐渐渐开始变得消极。十分钟不到，有不少女生退出了。半小时不到，有女生晕倒。
我的心里又开始生出不平，凭什么她们肚子疼就能有这么多特权，鬼知道她是不是真疼。而且那晕倒也太假了，我白活了十几年还真没见过有人能慢动作晕倒，那都快慢成一帧一帧的了。这股不平支撑着我继续坚持，但它终究不能长久，当一个女生直挺挺地仆到地上时，我的心颤抖了好久。为了继续支撑下去，我开始寻找能使我继续愤怒的东西。然而身体的不适使我的大脑成了一团糨糊。
“那个男生不要动。”教官喊了一嗓子，我差点没被吓得直接趴地上。有些动是不受控制的，比如我的抖动，再比如已经扑地的同学的抽动。我开始思考动与静，天动地静，男动女静，一时间古往今来世间万物都明悟在我心头。一种伟大的快乐快要把我融化，我觉得我见识到了真正的幸福。
“不要笑，不要说话，男生怎么比女生还不像样。”教官的声音又响起。我的思绪全打乱了，眼前的世界崩碎又融合，瞪大了双眼，老半天才发现我还在操场上。我的走神没有耗费多长时间，军姿的结束还是遥遥无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抓住了教官嘴里的“男生”和“女生”。一种接近仇视的愤怒席卷了我的身体，快要麻木的身体生出了些许快意。我讨厌“男生”、“女生”这样的表达。其中有男女的不公平，更有人心的软弱。这里的“生”总给我一种特殊意义的感觉。许多人以“生”自居，至于他究竟学习没有，学习了什么，我们不妨以最大的恶意去推测。至于所谓的“生”是否有真才实学，一笑置之吧。按字典上的解释，有三种人称做“生”，在我看来，如今的“生”其实只剩下了一种——传统戏剧里扮演男子的角色。字的含义一直在变化，自称“生”的人常常嗲声嗲气，不知道何时才能肩负起“人”的责任。
不知不觉，军姿结束了。我还继续保持着走神的状态。在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头人”游戏中，我的心神飞得太远，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下午的训练，我仍然惨遭连坐。教官惩罚我们五公里越野。在四百米的标准跑道上，我们得跑完十二圈半。不到两圈，同犯们都躲藏起来了。愚蠢的我拼命跑着，没有打一点折扣。最后半圈，所有人都出现在我身边，他们可不是好心来扶我的。留下一个灿烂的笑容后，他们便超过我扬长而去。跑完归队，我已经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而在整个跑步过程，虽然我的身体在朝前跑，大脑却一点都动不了了。
很多人在笑话我的愚蠢，我懒得说什么。惊梦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华永华倒是有眼力见，他和教官小声耳语了几句后，把我扶到了一边。
当晚的拉歌我没有参加，准确地说是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参与训练。华永华替我请了假，因为我的腿一直在颤抖，别说训练了，连站起来都有困难。原本以我的性子，只要脚还在我一定不认输。但把我送到租住的房子后，华永华告诉我：“教官知道你们跑不完，你那么坚持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听完这句话，我就再也下不了床了。
不过就在这个晚上，我错过了许多东西。拉歌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最出名的是某班的教官和一个同学摔跤时，腿被摔断了，伤得非常严重，已经连夜送往了武汉。当我进教室早读时，所有人都在疯传这个消息，各种版本都有，甚至某些带有奇幻色彩的东西也杜撰出来了。我对这些很有兴趣，但对于这些胡说八道，实在是颇有些无奈。华永华倒是个知情人，他告诉我被摔伤的是个老兵，身上有旧伤。
下自习后，惊梦主动来找我。这还是头一回，我有些稀奇。他很平静地对我说：“这件事，笑丘一定会插一脚，你如果遇到他，千万要劝他冷静。”
这事和笑丘又有什么关系？我忍住了疑惑：“如果没遇到呢？”
惊梦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头也不回：“没遇到就没遇到。”
之后整整一天，我都在四处留意笑丘，可惜一无所获。直到下晚自习我拖着病弱的身体去厕所时才遇到笑丘。
厕所旁边从来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污水秽物自不必说，吸烟打架也往往选在这里进行。
我来得太晚了，因为笑丘正在和一个同学打架：或者说我来得太早，因为这种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所幸站在一边看热闹。总之我来得很巧，笑丘没有用真功夫，出手也很轻巧。
一分钟不到，那个同学被笑丘摔出去三次。然后这场打斗就和街头混混斗殴没什么区别了。那个同学出手越来越没章法，等到后来恨不得用嘴咬用手挠。他的身形很高大，身上的肌肉也很有卖相，再配合脸上狰狞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疯子。
“笑丘，惊梦让我告诉你千万要冷静。”我担心笑丘会错手伤人。
“我有分寸。”说着左手一翻，那个同学就飞了出去。
人在疯狂的状态下是很难正常思考的，这个疯子完全没意识到每一次出手，笑丘都留了手收了劲。“再打下去有什么意思。”笑丘依旧只用了一只左手，他的手搭在疯子的手上往胸前一收，然后翻掌一拍，这个同学又飞了出去。
“你再动手我可就不客气了。本来是一次游戏，你居然趁教官不备下狠手把他腿摔断了。之后还在同学中四处炫耀。如今我不想和你打，你却不依不饶。就凭这三条，你哪有学功夫的资格？”
那个同学没有理会笑丘的话。被人打倒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假如我没有出现他也许会退缩。但现在，他“啊”的一声大吼，然后捡起一块石头扑向了笑丘。
仍然只是一掌，石头无声无息地碎裂，他的身体像鹅毛一样轻飘飘地飞起，掉到花坛里不动了。
笑丘抓住我的手：“让那家伙安静一会儿，咱们快跑，保安快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