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入伍当初，县城的主要街道正掘面改建水泥路。诸多店铺，木质板构造，高不过二层。人在上面走，总是给楼下的人传来“咚咚”声响。仿佛去往何处，都得报告似的，很不自在那种。房顶大多是窑烧的黑色泥瓦，也有少部分用麦草杆铺盖。看上去均匀、整齐、利落，不失大雅。
月亮走，地在转，女长十八变。久不相见，刮目相看。仅一年多时间，县城的部分街道，旧貌换新颜，亮眼可观。只是车站依旧，还是那间，观其外貌，破败不堪。但凡见过世面，都觉寒酸。
人力三轮，不知何时兴起？看到公交，加劲蹬步跟着撵。唯恐落后掉生意，挣不上钱，丢了脸。进车站，靠车边，眼巴巴地瞅着看，期待乘客来登门，稍有热情也咨询：要不要坐三轮？
同是服务，山城棒棒军，县城人三轮。只不过，一个源远流长美名扬，一个新起之秀正换旧。
此种场景，李黎见，心在想，军港的中队长，两杠双星，部队给他配备的交道工具，都没这么风光。相比之下，少个轮。堂堂中校，亲自撑龙头，眼望前方，双脚还得忙，不知他外出骑的是永久还是凤凰，常时铃声不响。眼下家乡人，骑上三轮铃声鸣，一路提醒，别挡住他前行。军港与地方，真的不一样。
长官都没享受的待遇，作为小兵的李黎岂敢奢望。抑或压根就没想过。车进站，刚停稳，他就迫不及待立起身。
“你干啥？“彩霞明知故问，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说，“车不再走，顶上的行李又不会丢。到站了，着急干啥！这一路走来，我们争先恐后、急不可待，还少吗？让别个先走，不去凑热闹，待会慢慢下。说不定我们还先到家。”
说起李黎呆过大上海，见过翩翩海鸥飞，摸枪看炮走正步，样样不落，却不如彩霞见过大世面，处惊不变。面对新生事物，瞬间适应，不会因受宠而慌乱。她知道怎样顺应潮流，才能踩住时代的脉博，奏出华丽人生的乐章，而不失出门人的风范。
这不，她打开窗户探出头，招呼“三师“等一下，车顶有行李，帮忙取下来。如此，李黎就不用再上去。即然打算掏钱要服务，就一竿插到底，杜绝拖泥带水，做到淋漓尽致。
女人的细小如微，体现出的关怀，但凡有情之人，都会被感动。李黎更是烙印在心头。本打算失言不去彩霞家，但见彩霞这般体贴，也就没再说出客套话。借此也可彰显他“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豪迈气概。若客套食言，违约不说，恐怕会在彩霞心中留下巧如弹簧、华而不实的恶劣印象。如此，先前的所有，都将化为乌有。彼此真就一别踏陌路，再也不相识。
他只想让彩霞知道，他，还是他。漫漫归途，回到故乡，涛声依旧，不改一路相伴的模样。
彩霞的父亲在县航运公司做事，估计是端铁饭碗，拿工资吃饭。李黎没细问，彩霞也没详谈。她的母亲是农村籍，住乡下，房子大众化，院内面积也不大，却种有花花草草，令人赏心悦目。想必其父很懂生活，知晓闲情逸致，厌恶死气沉沉。估计青春岁月，不失年轻人的浪漫。要不然，熏陶不出彩霞这样聪明伶利的靓丽后生。院墙上没有防盗的碎玻璃。或许是当地治安好吧！也或许是听了老人言，有损吉利的缘故。看上去光秃秃，很不防盗。
“你们家离街这么近，真是没料到啊！”李黎想到自己，家住遥远小山村，上坡下坎走捷径，还是需要长时辰。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他语气中带有几多羡慕。
当日不是周末，彩父不在家。
他俩乘坐三轮到达家门口，彩霞的母亲正准备外出。看她手里捏着的工具，便知是准备下地里干活。母女相见，彩霞只轻声地叫了一声妈，便湿润了眼眶，梗咽着没有说出下文。是久别后的喜极而泣，还是想到当初的无奈离别，总之，她没来得及介绍李黎。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彩母说，“到家了还哭个啥！到屋里坐！”她热情地招呼李黎。同时，眼光没有忘记用刹那的时间，把对方上下打量一翻，犹如流星闪过，看不出一丝痕迹。李黎想，即便多看我一眼，也无所谓，不会不好意思而显尴尬。这很正常。但彩母没有这样做。须知，盯死眼，不仅不礼貌，反还显示自己的愚昧无知。
荷包蛋端上桌，李黎想起了山村的习俗。这不只是农村人言语中的喝开水，应该意义深远。彩霞是怎样给她母亲介绍的他，李黎不得而知。但也能猜出几分。这是他即想看到又不想看到的效果。因为，曾在晓梅家，这种待遇，他也享用过。
彩霞没有食言。李黎果真吃上了可口的饭菜，还啃上了卤猪蹄。这意外的收获，他难以忘却。离街近，就是好，上街方便，买菜也方便。若在山村，客人突然登门，心想好好招待，却无奈，只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准备，有时，连猪肉都买不上，更别说其他的。客人若是运气好，能够吃上母鸡下的蛋。这，已经很不错。
都是天涯沦落人，深知游子心。千里归乡，回家心切。面对李黎的离别，彩霞没做，过多的挽留，只希望有空再聚。并将其送往车站，愉快挥手道珍重。
（二）
李黎家所处的山村，海拔不过数千米，绝非悬崖峭壁，丛林密布。不是唐代诗人李白笔下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种高不可攀。但山巅风景却有着同样的韵味。山外山，连天边，豪迈心肠。山坡小道崎岖漫延，上通顶，下抵河。若有兴致，也可去渡口，划船撑舵，顺水流，当旅游。
生活在山村，大自然变幻的春夏秋冬，不用翻书查百度，问询老人，只需观山坡草木，看地上种的庄稼，听鸟叫，闻蝉鸣，便知时下何种季节。从而做出相应的对策。
山民们听惯了“麦儿快黄，包谷、包谷……”的催更曲。认为此种会说人话的鸟，是苍窘派出的谷物天使。有助农民的生存，对它倍加欢喜。
山中青年的婚恋情缘，要么经媒人介绍出山外，要么在山坡借助放逐牛羊的机会，萌生情窦，暗地牵手，私定终身。待瓜熟蒂落，设宴摆酒，公知于众。继续着前辈走过的路，开始所谓的新生活。遗憾的是，他们大多思维狭隘，缺乏除旧创新，而是一如既往地沿袭古老的方式，随时间走，任光阴流。辛劳一生，却未必幸福，甚至不知如意为何物？
人与人就这样，好歹都过，只是过得不同而已。或许，贫富贵贱，这就是根源。
山外的世界如火如荼，山村却依然静悄悄。
交通不便，肩扛背磨，无法与外界做到有效的流通。几乎死水一潭。改革开放的乐曲在华夏奏响，于偏远的山村没大的振撼，顶多在青年人心里荡起微波。
山村面貌，没有改观。山，还是那座山。淹塘的水，还是，旱时干涸，雨季池满。唯一让村民们自豪的莫过于那以往经基建队改造的层层梯田，让人耕耘起来得心应手，不必为小弯小埂而另开边渠。即费心机，又折磨人。
当然，乡亲们的淳朴、憨厚，不逊色于外界。只是思想跟不上，守旧。李黎当初外出，曾遭晓梅父亲的阻挠，与此也有关。
山村的地理位置，东去小街，南到州镇，北可赴县城，但都是摔火腿——步行。惟有西渡沱江河，下个山坡，搭乘公交少折磨。
无论去州镇，还是去县城，南北距离、花费的时辰都差不多。若选择西渡江河，直接上山，路程要近，只是破车费而已。李黎当初入伍，同晓梅直接北上走山路，没有西行渡河乘公交。
彩霞把李黎送到车站，并给他买上票，也是希望他走捿径，尽快与家人聚。她也想过，山路坡度陡，但对于从小就在山间摸爬滚打的李黎，应该不是问题。
彩霞的好意，李黎自然谢过。不错，当初求学时，每个周末都要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沿途的情况，对他来说，了如指掌。何处长什么草，旁边发芽什么苗。哪地方转弯，哪地方抹角，心中清楚，闭眼可数。
李黎下车在山脚。待到渡口，见船还在彼岸，正等远处那急匆匆奔跑的中年人。此岸已有很多人翘首期盼。大多是另外村庄的山民。他都不认识。此情景，李黎忽地想起几天前别离军港，三都民用码头一幕。不知班长和方维根他们如何？此刻，是否像我一样，触景生情，心怀牵挂？或许方维根正驾着鱼雷快艇，乘风破浪，遨游在蓝蓝的海面上，执行着训练任务。要么就去了街上的OK厅，正声嘶力竭地唱着那首《一无所有》，拉起心仪人的手，承诺《爱你一万年》，要人家跟他走。要么就去了录像厅，静观香港的叶子媚，细看大陆的巩俐所演绎的片子。特令人怦然心动的那种。至于班长，不用猜，要么翻书看，要么抑头沉思，要么泼墨挥洒，练习论文的写作。总之，备考复习，不会歇着。
臆想中的大海，眼前的江河，相比之下，天壤之别。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烦忧尽可抛；一个令人不动声色，苦盼急无用。
常听说，望洋兴叹。曾几何时雨季里，河水暴涨，李黎和同学们站在这渡口，不也是因摆渡停止，而望江河兴叹吗？有人建议去找水文站，要求梭绳渡，借此也可体会飞夺沪定桥的壮举。去了大堆学生娃，结果人家不买帐。败兴而归，有家不能回。最后一哄而散，去往何处投宿？除了自己，恐怕别人不明，校方也不知。
今天逢双，是赶集的日子。渡船久不靠岸，待渡的乘客越集越多。严重超载船下沉，越过安全吃水线，频生隐患，常有的事。看来今天也是逃不离。
（三）
扁担扛在肩，背篓背上有，手里不忘拽蔬菜，袋里糖果哄小孩。即将同船渡，望着这些人，衣着朴素，甚而有补丁。看上去倒是洁静，但因个人卫生没搞好，身上味散发，鼻孔难嗅闻。想想彩霞香气逼人，沁心脾，此刻却面对，熏天汗味。李黎真奥恼，先前蹬船太心急，要不然，不会挤在这狭窄的船舱，挪不动脚，出不去。
一缕河风吹，气味跟着飘，弥漫整个舱室……李黎闻不惯，难受在心里。抬手捂鼻，愁云密布脸庞，侧目怒视身边人，对方不屑一顾、茫然不知。本想语，提醒别个：出门刷牙擦身子，玷污空气惹路人，一身汗味真的不好闻。听人一声劝，行不行？话到嘴边没出口，瞧其年轮也有好几十。江山易夺，本性难易。万一别个抢白：“关你球事”。那岂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即然这样，何必多此一举。
自己也是山村人，当了兵，没啥了不起。说不定，人家当年跨过鸭绿江，上了三八线，大炮整得响，机枪玩得转。见弹壳，犹如田间见稻米，密密麻麻，想数，都数不过来。而自己，实弹射击才五发。如今码头站岗哨，还不知冲锋枪是啥样？别说子弹，手枪也没有，背的是空套。若遇袭，只能赤手空拳，外加语言表白。再说，没武功，只有败北。
别个，凯旋而归回故里，功劳薄上没一笔，汗水却洒了几滴。没有臭汗鲜血流，哪来江山稳？自己何以进军营。没有破灭士官梦，岂能同彩霞相逢？追根溯源，**************。任他去，随他行。
千年修得同船渡，那不过是，文人墨客的文字叙述。别信！素不相识，本就陌路。
李黎自持聪明，此处无声胜有声，沉默是金。思前想后，忍字当头，到了彼岸，此味，再也不会有。
最终结果是，船不靠岸仍摆渡，若在河心使劲游，他准会着呕打隔，唯恐食物嘴角流。彩霞一翻美意加的餐，不曾消化未吸收，就此浪费心不甘。还好，渡船总算靠边。他争先恐后，逃离船舱，慌慌张张上了岸。回眸看，人在动，水在流，对岸还有诸多人头。等船渡，回山村，合家团聚享温馨。
伫立山脚下，举头望山巅。李黎心犹寒，腿发软，是否坡太陡，路遥远？打个冷颤，手掴脸，怒斥自己：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魂牵梦绕的故乡。出去一年多，岂能退缩把它忘。想当初，得知父亲去，爬此山坡，如履平地，一路小跑，到巅只用半小时。回家跪地，泣不成声，如今膝盖有烙印，就是无可辨驳的见证。
坐在路边吸支烟，稍息片刻。回味少年，这条山路，曾把脚印填满。欢声笑语，耳旁回响。蹦跳身影，眼前晃荡。为啥今个儿，心情就变了样？是大都市的霓虹灯，还是翩翩海鸥身下的沙滩？是外面美不胜收的大好河山，还是娇艳动人的张张容颜？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彩霞在心目中占据了重要位置的缘故。是她的才华，她的美丽，使他有了改变。
想起离开军港那夜，梦中的晓梅，就站在山巅，望穿双眼看河边，是否有我的身影出现。妻妾盼郎归，如今郎真回。只是青山依旧，郎却不再是当初的情哥哥。曾经的誓言，仿佛已走远，不在心田。
人的变化就是怪。同晓梅，自小青梅竹马，理应情深厚，撕不落，掰不脱。可与彩霞相识才几天，仅仅归途朝暮伴，还不曾把手牵，更谈不上温馨浪漫。但美好却留在心间，频生惦念，浮想翩翩，笑意显脸庞，尽荡漾。莫非被勾魂，中了情毒还不知？……唉！不想了。本就爬坡累，想得太多，心纠结，更添疲惫。再吸一口，扔烟蒂。站起身，向前倾，继续爬坡前行。山的那边有自己的家人，父亲的坟。
落叶归根，无论天涯海角，去往何处，惟有故乡，才是魂魄的最终归宿。再说，久别胜新婚，良辰一刻值千金。李黎告诫自己，别再磨磨叽叽，耽搁了时辰。就当迢迢归途路，不识彩霞，彼此陌生未见过。
（四）
李黎此次探亲回家，出乎家人的预料。
家人拍发电报的目的，仅为配合给安慰，满足其心愿。在他们看来，当兵探亲，历来三年。而李黎，两年不到，岂有可能梦成真？再说，家父病故已早矣！档案里，家庭成员栏，记载很明显。
李黎一鼓作气蹬山顶，斗志不减少年时。满怀激动赶到家，门上锁，不见家人。只有那只毛色带有黑白、蹲在门边的“戈尔夫”，摇着尾巴，扑上来……
李黎放下行李，单膝下蹲。任狗的前蹄，搭在自己的腿上，并放纵对方，伸着舌头哈着气，摇头摆尾，尽情撒娇……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李黎梦中也未预见。没有彩排，没有预演。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就在面前。他很受感动，几乎泪盈。何为亲切、一见如故？这也是一种诠释。
李黎把“戈尔夫”抱在胸前，抚摸着它的头，感慨地说，“看来你这‘戈尔夫'还识货，当初真的没选错。久不相见，居然还认得我。”
记得当年，原先的那只黄色大狗，因护槽，误伤了路过槽边的李黎的弟弟。李黎气得用竹条打它。说来也怪，它不跑，也不躲，就扒在地上，闭着眼，任李黎随便打。
狗也知道，自己犯错了。
下午放学后，李黎回到家，那只狗摇着尾巴迎上来，在他的面前伏下，似乎甘心情愿，再次接受鞭打。可李黎只叫它起来，没有再惩罚。狗也听话，站了起来，只是暗然离开。次日清早，大黄狗就扒在了它的槽边，再也没起来。
它，因自责而自杀。
山村人家，不知什么是宠物医院。所养的狗，都很贱。有伤风感冒拉肚什么的，自个到野外找草吃。啥草能治它的病？主人不懂，也从来不管。因为，狗，自己就是医生，并能到田间地头、山坡野外，准确无误地找到相应的草药，治好自己的病。
李黎断定，黄狗是吃了什么草，自杀的。因它离开后，口有白沫。
李黎很喜欢大黄狗，当作家庭成员般。这下没了，伤心得泪如雨下。借助星期天赶集，他扛了二十多斤包谷，到县城的农贸市场去卖，换得钱之后，就在狗市花了四毛钱，拥有了这只“戈尔夫“。当时它还是只刚脱奶的小宠物。
李黎回家走山路，路远花费时辰多。走不多远，就歇歇脚，打开蛇皮袋，看看被捂着的小狗，有气没？直到傍晚回到家，听见袋中鸣叫声，李黎才放了心。
看着狗狗头上的毛，他甚觉好笑，就灵机一动，将其取名“戈尔夫“。
久处生感情，人与动物也一样。李黎对“戈尔夫“的宠爱，甚至过了头。“戈尔夫“的首次招蜂引蝶，被走在放学路上的李黎撞见。当时人家正办事，酣畅淋漓。李黎岂能容忍“戈尔夫“受欺负。马上捡起石头，眯上左眼，瞄准另外那只狗，怒不可揭地扔了出去……此举，被懂事的晓梅骂了他一句，“你狗咬耗子，多事！“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那么回事。想想，笑笑，自己真的多事。
李黎撇开“戈尔夫“，在门口的石墩缝里，取出钥匙，打开屋门，把东西逐一搬了进去。侧身一回眸，见它还跟在身旁，摇尾巴，抬头望自己，好像没看够。李黎会心、畅然一笑，在包里掏出一包饼干，拆开之后，拿出一块，喂在它的嘴边。不料对方嗅嗅之后，闭口不领情。无奈，只好作罢。细想一下，人家此举，不在意吃喝，只是显露久别后的亲切。
爬坡走山路，因为赶得急，李黎还是觉有点累，身添疲惫。盛出缸里水，洗把脸，擦试身上流的汗。然后搬蹬坐门前，吸上香烟，凝望蓝天，往事悠悠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