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都清楚，祈祷，未必能够左右事态的发展。所以，祈祷归祈祷，并不寄予希望。恍如夜空中的流星，从眼前划过一样。闭眼捂胸许心愿，至于能否实现，没人计较。
凡事都要客观面对，喜也好，愁也罢。
晓梅亦是如此。她未将在寺院里的祈求，放在心上。
时值夜幕坠，二人重返军港，缱绻在家属楼。晓梅舒缓身腰，卸去游山的疲惫，坐于床头，面向正在洗濑的李黎，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上午开公判大会，当兵的还要判刑吗？“
刚好洗完脸的李黎，边叠毛巾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然后走向床边，坐下，揽晓梅于怀中，用手指刮了一下对方的鼻粱，解释道，“地方法院，为地方犯人设置；部队的军事法院，为现役军人违法乱纪而设置。”并告诉晓梅，今天判的那位是漳州的一轮机兵，跟他同年入伍。只因对方利用职务的便利，以艇上的名义，去油库提油，然后倒卖给地方。涉及的金额，接近一万元。性质严重，故而被判刑一年半。他感慨地说：“当兵尽义务，本就是件光荣的事。不想此兵却因家里盖房，缺钱。由此而铸就了人生的污点。想起来真让人遗憾！”
“这种事，部队上常有吗？”晓梅凝视着李黎，略有所思……实则是担心。
“不常有。”李黎说得很干脆。这毕竟是部队，军人的思想素质几乎都过得去。尽管像小周这类的地方青年时不时的弄点部队的柴油，但金额都不上一百元，碍不了事。属搞好军民关系的范畴。与之配合做内应的水兵，纵然有违法乱纪之嫌，但没有给艇船造成重大损失。顶多也就是搞点个人零花钱，弄包烟抽抽，买瓶啤酒喝喝。谈不上性质恶劣不恶劣。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晓梅如释重负，没再往下说。
“你咋这么认为？“李黎顿感疑惑，腰自然地向后一仰，拉开了与晓梅几乎脸贴脸的距离。
“我是担心你犯错，走上不归路。”见李黎如此敏感，晓梅道出了心中所虑。
“我……去盗油？”明白了晓梅的意思，李黎哈哈大笑，说，这怎么可能呢？自己学的专业是航海，又不是轮机。而航海部门里能灵活移动的只有望远镜、六分仪。再则，就是航海图。但这些与地方上都是金不调银不换的。退一步来说，即使有机会，他也不会去做。即而问晓梅，“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言外之意，一起长大，虽然顺手牵羊，习惯摘别人的水果。但偷鸡摸狗的事，他从未干过。前者为童心未泯，后者属盗窃行为。本质不同，岂能混为一谈，把人看扁。只要俱有好的人品，不管居身何处，即使异地他乡，都是一个样，不会更改。这点，莫非晓梅不清楚？
“我对你当然放心。要不然，你咋会穿上这身军装呢？”晓梅想到了李黎当初入伍，征兵的同志走家访。若她遵照父意，执意反对，恐怕李黎的入伍，将被取缔。因为，当时报名入伍的青年众多，竞争激烈。缺他一个，别人很快就会替补，而且求之不得。她顿了顿，便把话锋一转，纳入了正题。“黎哥，说实在的，现在我对你，还真有些不放心。这也是我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的原因。”
“你是说那封信？“李黎明知故问。风雨欲来，谁也挡不住。
此刻，晓梅像触电似的挣脱出李黎的怀抱，腾地站了起来，“要不是亲耳听到你的承认，我还不怎么相信那封信，是你的杰作。黎哥，你怎么连自己作出的承诺都不尊重呢？”她缓了缓气，接着表露自己的心迹。“以往和你在一起，看见你不高兴，我就怀疑自己有哪一点没有做到位？时刻提醒自己，检查自己。对你，我付出了真心真意。可我得到的却是水中花、镜中月、空中楼阁，是你无法兑现的承诺。这公平吗？你又于心何忍呢？“
“晓梅，我知道你的心系着我的人，而我又何尝不是系着你呢？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因为你当了兵，对吗？“
“对！”李黎咬了咬嘴唇，自惭形秽地说，“因为我当兵，没有端上铁饭碗，辜负了众乡亲予我的期盼。所以我才没有颜面回到山村，去见父老乡亲。”
“难道我，你也无颜面对吗？“晓梅以未婚妻的口吻问道。
“不是我不愿意面对你，而是我没有勇气回到山村。”李黎采用了诡辩术。“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但我又能怎样呢？去改变山村贫穷的面貌？去改变乡亲们守旧的思想观念？不可能。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惟有迴避，才是我的选择。若悔，就悔当初，不该应征入伍。“
晓梅一时语塞，幸好想起在火车上，那中年妇女的话——打工。固然是谎言，但所杜撰的厂矿，别处并非没有。因此她劝解说：“你不乐意回到山村，这也没什么呀！等你退伍以后，我们可以到山外去打工，到别的地方生活，不呆在山村老家，不常面对乡里乡亲就是。“
“不可能。”
“为什么？”晓梅想听听李黎作如何的解释。
（二）
李黎思索片刻，给出了言不由衷的理由：出村外，一无文凭，二无特长，开辟新天地，谈何容易？能否站稳脚跟，都是未知数。如此，岂能携妻带母，走闯南北。
“我可以去制衣厂，不会拖累你的。“
“……”李黎凝重的表情布满脸颊。他心怀鬼胎，没有作答。而是点燃支香烟，叼在嘴边，然后吐出烟圈……仿佛这样，才能释放内心纠结的压力。
而晓梅却误以为李黎同意了这一建议，暗地欣喜。由此，她千里之行，算是没有浪费感情。只是还未来得及沉侵，就被李黎的“木已成舟，无可挽回”撕得支离破碎，从而变得心似刀割。并且听见李黎还在继续往下说：
“即然我已提解出婚约，那就解出吧！曾有的过去，就让它随风而逝。以后，你的天空，也别为了我，相思雨下。否则，我也扔不下牵挂。毕竟我们曾经爱得那么深，爱得那么真。”
说东，不去。说西，也不抬脚。很明显，用父老乡亲做挡箭牌，以回不去的山村为借口，来掩盖其做了陈世美的真面目。因此，晓梅不再绕弯子，直抵问题的核心。
“你已经爱上了别人？”
“你是说彩霞？”李黎毫无防备，脱口而出。
由此可见，他与晓梅共度朝暮，却依然惦记着彩霞，没有将其在心目中的抹去。这令晓梅很伤心。而李黎却未顾及她的感受，提到彩霞，就兴奋不已，滔滔不绝：
我对她谈不上爱，仅是倾情而已。之所以情有独钟，全因有很多事，她都激励着我振作、前行。可以这样说，没有她在我生命中的出现，我恐怕早已萎靡不振，秃废得不成一个军人样。说不定像那漳州兵，做了出格的事，上了军事法庭。哪有你现在看到的精神抖擞、英姿飒爽。因此，我很感激她，很想她做我今生的唯一。再说，即然我已决定不再返回山村，自然也就会在外安家。所以……
“别说啦！”晓梅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猛地站起身来，一声怒吼。李黎的背信其义，厚颜无耻，令她柔肠寸断，大动肝火：“李黎，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对我很残忍吗？“
“残忍？……或许是吧！但我又能怎样呢？“
“难道你没想过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吗？“
李黎摇头。
“是没想过，还是根本就不想？”
未等李黎做出回答，晓梅就擅自选定了后者。驳斥说，“难道那个彩霞对你就如此重要？黎哥，说句天地良心话，我和你自小青梅竹马，你不该轻言离别。你想想，虽然我们不是法定夫妻，你可自由来去，不受法律的约束。但在乡亲们的眼里，我俩已是事实上的夫妻。如果当初我不主张打掉腹中的胎儿，现在的你，可已经做了孩子的爹了呀！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你就忍心抛妻别子，而移情别恋，没有一点担当吗？”
面对这咄咄逼人、无懈可击的措辞，李黎缄口不言。没有摇头，也没点头。
晓梅继续着她的理论攻势，“你不是一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不是遭人唾弃的陈世美。对吧？”
“我也希望不是。可天不如人愿啊！我是被逼的。“被点着软肋的李黎总算开了金口，“你想想，我们固然携手步入婚烟的殿堂，长厢厮守，共度人生的风雨，就算兑现承诺，不离弃。但乡亲们在我们背后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蜚语流长。这种日子，好过吗？不好过。人言可畏啊！晓梅，你也跟着遭罪。所以，为了以后，彼此都能开开心心，我考虑过，与其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泪如泉水潺潺流，窒息让人难受，不如选择放弃，把曾有的美好，藏在心底，另觅出口。”
李黎言语轻轻，对晓梅来说，却是泰山压顶，撕心裂肺。话已至此，看来李黎去意已决，远去的脚步，无法挽留。晓梅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费。但她仍以不撞拦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你是说，我们之间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李黎又一次的沉默。
此刻的沉默，表示着默认。
晓梅彻底绝望了。从相爱到放弃，刻骨铭心的距离，走得多么容易。一度在相思的渡口，苦苦守候，望穿秋水，等待与君重黎首。没想到竟闯进了悲伤的森林，盼来却是泪长流。
“想不到爹在你入伍时，说当兵的容易变心。我始终以为，你不是这种人。看来我错了。”
“晓梅，别伤心！我们以后，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好朋友嘛！”李黎怀有十分的歉疚。
清醒后的晓梅，掏出手绢拭去眼角的泪痕，昂起头来，用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声调，对李黎答复说：“很抱歉！我从来就不跟无情无义的人交朋友。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也是你从来就不知道的我的另一面。这杯爱情的苦酒，谢谢你的恩赐，我亳不犹豫地把它咽下了！”
李黎本想再说什么，晓梅已打开房门，让他立即滚回艇上去，别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三）
印象中，晓梅温顺十足，酷似绵羊。李黎从未见其发怒过。而此刻，他才领略到刺猬的防备、狮子的怒吼，是啥滋味。知道若犹豫，再不出去，恐怕晓梅的喝斥，会惊忧众邻，置他于尴尬的境地。无奈，他只好狼狈地退至门外。转身欲语，可门却被晓梅“咚“地一声给关闭。幸许他的额头没被碰上。
“晓梅！晓梅！“他不敢大声喧哗，只能轻言语。但换来的却是空旷无声，没有回应。
李黎明白，这是咎由自取的结果，怨不得人。
其实，他不奢求应答，只愿晓梅能打开房门，彼此重新见面。哪怕骂也好，打也好，他都甘愿承受。
然而，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房间内的晓梅没有理会他。致使其落魄般地偷偷潜回艇上，悄无声息地进入操作室。唯恐此举被战友发现，闹出笑话。
曾是天涯两望苦相思，如今近在咫尺手不牵。昨夜还在情缠绵，此时却已形同陌路不相见。这戏剧性的变故，晓梅纵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李黎竟是如此绝情，没有给她留有丝亳余地。传说中的红尘过客，风景美丽，原来自己也有遭遇。
为了这所谓的爱情，她付出了所有，毫无保留。结局却是如此悲戚。因此，任凭李黎在外如何哀求，心灰意冷的她，宁可伶俜床头，哽咽哭泣，哪怕泪如滔滔江水向东流，也不去再搭理。
在赶赴岛上的途中，她预谋过，遇这种情况，就找部队领导，揭穿李黎意志不坚定，心不诚，难担大任。从而斩断他腾飞的翅膀，以换回败局，让其回到自己的身边。但如今看来，没这必要。即便要了人，未必得其心。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朝夕相处，与其痛苦一生，不如来个优雅转身，趁早挥手。甚至忘记以前，不让回忆在梦中纠缠。
人生苦短，青春一瞬间。栽了这么大个跟头，晓梅也不是没有收获。她由此懂得，女人不仅要有内涵，还需自立自强。一味地依附男人，成寄生虫，迟早会被抛弃。除非容颜不衰，青春永驻。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争夺战中，她之所以败给彩霞，全因自己没有出村外。过于老土，缺乏城市妹的气息。
故而，她决定化悲痛为力量。借此机会去省城打工，哪怕帮饭馆洗碗也好。不说出山村，至少可以见多识广，得到城市环境的熏陶。更重要的是，届时焕然一新，容颜动人，让李黎一生后悔，后悔今日不该放开她的手。
再说，得把那条肥猪钱赚够。不然，回家不好抬头。至于李家的农活，从此与她无关，不再放心间。
有了下一步更好的打算，她的心，总算不再失落。次日未等军港内的军号吹响，她就一骨碌翻身下床，收拾好衣物，独自踏上返乡的征途。
李黎送来早餐，推开房门，发现晓梅不在。床被叠得很整齐，屋内收拾得也干净。当看见房门的钥匙时，他知道了怎么回事，忙锁上门。本想去中队部借辆自行车，可采购未回，没能成功。而小周类似的地方三轮车，此时太早，也没出动。情急之下，他只好甩长腿，一路奔跑，去往班船码头，希望能追回晓梅。不至于让她的离开，带着伤心和孤独。
然而，这段路程，也有四、五里地。尽管他气喘吁吁不停歇，跑得很快，但最终还是晚了一步。晓梅所乘的早班船，已离开三都岛，正徐徐地向对岸靠近……
他能感受到晓梅所受的委屈。想到曾经的相爱，想到晓梅为他家作出的贡献。又不辞辛劳，穿省过县，来到这海岛上，而自己却这样待她，她就这样离开，自己真是于心何忍？
都说男子有泪不轻弹，而他却久久伫立在海边，向对岸的礁头使劲地挥手，任泪夺眼眶，腮边长流……
晓梅就这样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军港，离开了李黎。
不，是李黎赶走了晓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