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暗恋一个人做傻事很常见的,喜欢卖面包的,天天去买面包;喜欢教钢琴的去学钢琴,付出的只是钱和精力而已。可是用破坏自己的血肉去喜欢一个人,代价太大了。”
董尧坐在丁圆圆对面,把咖啡厅的菜单从头翻到尾,最后点了最便宜的矿泉水,五块钱。一个小细节,就看出她是那种会替人着想,怕给人添麻烦的女孩。
丁圆圆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她的脸了。何必一定要瓜子脸呢?该用什么标准来衡量一个人的脸宽不宽呢?眼前的姑娘,脸像一个水蜜桃一样,虽然好像前不久做过抽脂,但依然饱满圆润,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婴儿肥。她的嘴角微微上翘,表情好像一直在微笑,两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让她显得如同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稚气。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干净,没化妆,眼皮上也没有什么色素沉着,形状偏细长,眼梢有一点点上挑,这应该就是人们所说的丹凤眼。这是一双人工塑造的眼睛,可到底是什么生理和技术指标,让她的眼睛美如秋水呢?
就从她的眼睛说起。“你的双眼皮完全看不出来呢。我是说,乍一看还是单眼皮,不过真的很好看,也看不出来是做的。”
“丁大夫就说我不适合双眼皮,所以做得很窄,就看不出来了。”
丁圆圆问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做呢?”
“我并不是想要双眼皮,我是睫毛磨眼睛,经常发炎,校医院的大夫说是倒睫,做个双眼皮手术就好了,我才来做的。”
“那你的眼睛还是原来的形状吧?做了手术,还要保持形状不变,应该也挺不容易吧。”如果原来的眼睛就这么美,丁迅努力保留本来的样子,不去破坏它,也算煞费苦心了。
董尧的脸慢慢地红了,表情带着些甜蜜。“也不是原来的样子,我原来的眼睛有点肿,去了脂肪去了皮,比以前好看多了。双眼皮做成了内双,睁开眼睛就看不到的。一般的双眼皮都是七毫米或者八毫米,丁大夫给我做的是四点五毫米。”她拿出手机,找出自己手术前的照片给丁圆圆看,“我从前的眼袋也很明显呢,双层的,也是丁大夫切的。”
作为宣传用的术前术后对比照片她见过不少,多数强调明显的效果和变化。可是对比董尧从前的照片,眼睛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分明不一样了,丁迅还有点画龙点睛的本事。
跟董尧聊着,丁圆圆发现她的局促只限于在丁迅面前,她其实是个颇爽快的姑娘,也爱说话,比起丁圆圆,她对整形和对丁迅都了解得更深入,而且说话颇有表现力。直接的证据就是,听到董尧讲双眼皮讲得头头是道,丁圆圆也想好好看看自己的眼睛了。她只知道自己是双眼皮,到底是扇形的,平行的,还是新月形的,有几毫米宽,有没有内眦赘皮,是不是内双,就不清楚了。
“你有镜子吗?”
董尧摸了摸放在一边的双肩书包,说:“没有。”
爱美的人,不管包包多小,通常都会放一面镜子。丁圆圆办公室的女编辑们都时常从包里拿出粉盒,照照自己的脸,补补妆。小唯包里不仅有粉盒,还有一面安娜苏的漂亮手镜,通过两个镜子能够看到自己的侧面和后面的头发。贾一澜包里也常有一面大镜子,这可能是职业性的习惯。连丁圆圆自己有时候也会有镜子,不过她的包通常很大,里面包罗万象,有相机、本子、笔、温度计、胶水、零食、瑞士军刀、大手帕,感觉即使发生地震,随身带的东西也能够她支撑一阵子。今天她的行装精简,没有带镜子。可是董尧,这个“整形成瘾”的姑娘,包里连镜子都没有。
因为离得近,在董尧眼睛眨动的时候,能看到她眼皮上粉红色的细细疤痕,右眼比左眼更明显。
“眼皮上的疤,会消掉的吧?”这是一双完美的眼睛,如果眼皮上留下疤痕,总是有些遗憾。
“会的,我现在才做了三个多月。丁大夫的缝合技术很好,不容易留疤的。你看,我的左眼就恢复得很好。右眼是刚做完就受伤了,重新缝了一次,所以有一点增生。”
“怎么会受伤的?”
“我去年‘十一’前做的手术,做完就在我表姐家,不小心被我小外甥的皮球砸到,开线了。我吓坏了,给丁大夫打电话,他怕急诊的大夫处理不好,半夜跑到医院给我重新缝的。那时候天晚了,没有公共汽车,医院门口都是黑车,他怕不安全,还开车把我送回我表姐家。”
“真是好人。”
“那天还是中秋节呢。他还说他老在医院这一片活动,很少开车呢,尤其是这么晚的时候。那时候还正是六十年大庆,路上都是彩灯。丁大夫还说,有这么多灯,月亮还是那么亮。”
董尧的眼睛灼灼发亮,脸上的表情如梦似幻。
丁圆圆似乎明白了什么。“有这么多灯,月亮还是那么亮。”这么平常的话,对她来说却浪漫刻骨。原来如此,她的眼睛、鼻子、脸蛋都是无辜的,让她一次一次来到这里的,是月亮,是彩灯。
丁迅的事,丁迅说过的话,每点每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丁迅是否知道,在他做手术,割开人的皮肉的时候,同时也收割了这样一份情愫。
“我今天看,找丁迅的人可真多。一天做五个手术的话,一年两百五十个工作日,就是一千多患者呢。丁迅每年要给一千多人做手术!这就叫流水作业线吧?好像洗萝卜一样呢。”
丁圆圆的意思是:小妹妹,醒醒吧,在这里,你只是一年中的千分之一。
董尧却只留意她说的“洗萝卜”,理解为她对丁迅手术质量有所质疑,连忙辩解:“其实我一开始也担心的,大夫手术太多,可能不会认真对待我们。我做手术的时候,就问过丁大夫,他整天这么忙,一定很累吧。他说他再忙也是在保证自己状态的前提下的,还说,不管他多忙,只要在手术室里,他的这一段时间是只属于我的。”
是这样。我只是千分之一。可是,如果我能做十个手术,我就是百分之一了。而且至少在这百分之一的时间里,他是属于我的。
董尧是研究生二年级的学生,英语专业。她做手术的钱是自己打工挣的,她平时会做一些翻译,有时候在新东方这样的英语培训机构讲课。难怪她随身带着英文小说,她打开书包拿手机的时候,丁圆圆又看到了那本书,暗色的封皮上,一个男人低头坐在窗前。
“你打算继续整下去吗?”丁圆圆问董尧。
“你看丁大夫都烦我了,不想给我做手术了,我想整可能也不行了。”董尧说。
任何一个旁观的人都能看出来,丁大夫不烦她,甚至对她有一种“超纲”的关切。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有专业的界限,超越了界限可能就会有麻烦。有些势利的人喜欢和医生交朋友,把他们当资源用。做医生的心知肚明,所以要努力和病人保持距离,尤其像丁迅这样的热门医生,端架子是必需的。
人家是病急乱投医,丁迅是医急乱开方,连玩游戏、旅游这样的药方都开出来了。他的心理应该和丁圆圆是一样的,挺好的一个女孩,容貌标致,安静淳朴,实在没有必要来趟整形这浑水。可惜董尧当局者迷,没有体察到丁迅的恳切,却以为自己惹他厌烦。
丁圆圆明白她这种状态。她处于执迷期,自己对她说什么都无益,不是言语可以劝得回的。
了解到丁圆圆对整形资讯的需求,董尧建议她去他们的QQ群看一看,她是管理员,整理了很多关于整形的资料放在群空间里。她说这个QQ群原来是专门的双眼皮讨论组,主要讨论丁迅和李顺。后来丁迅不做双眼皮了,李顺离开了美人沟,现在成了综合的整形讨论群。董尧还告诉她,她是丁迅的关门弟子,她的手术是他做的最后一个双眼皮。
丁圆圆和董尧一起坐公交车回到城里,一路谈谈讲讲,更加熟悉起来,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相约找时间和小唯一起再聚。
丁圆圆回家后,在网上把自己的收获和小唯分享。
“你知道奥美定吗?”
“这样经典的当,我自然上过的。我的下巴这里以前打过奥美定,好在完全取出来了。我本来想垫下巴,一直没敢动,就是因为奥美定,下巴的肌肉增生得很厉害了。”
丁圆圆给她讲了那个要取奥美定的女人,说感觉她说话行事都很别扭。丁圆圆是当笑话讲的,小唯却表示同情:“真可怜,你不知道整形失败的那种感受。别人看着还觉得没什么,自己心里才清楚,有点要发疯的感觉呢。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变成那样子。人变得古古怪怪,就算漂亮了都没什么用。”
丁圆圆又告诉她见到了董尧。
“我仔细看了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是啊。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丁迅有点审美,他懂得要给她做得含蓄点。可惜我没有什么可以用到丁迅的。董尧又要做什么?”
“她说想打瘦脸针,不过丁迅没答应她,倒劝她多忙点别的事。”
“她不需要打瘦脸针的。真是年轻啊,你看明星都拼命在脸上打玻尿酸,胶原蛋白,就是想要她那样饱满的脸蛋。我要是长成她的样子,我就什么都不整。她真是不知道自己美在哪里。”
“我觉得你也没有必要整的,我认为你够漂亮。”
“其实,别人眼里的自己和自己眼里的自己是不一样的。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自己就是不满意,就要整。她也是一样,她觉得自己要改变,就要一个手术一个手术地做下去。整形是会成瘾的。”
“可是,我今天发现了她的问题,她不是整形成瘾,而是丁迅成瘾。我看她是暗恋丁迅呢。”
“还真的是!我也发现她有点奇怪。我认识她以后,她会跟我讨论她该做什么手术,哪里需要整,可是她的目的似乎只是手术,并不太关心效果。一般来说,手术之后的恢复期才是最焦虑的时候。她太不像正常的整形人了。”
“因为暗恋一个人做傻事很常见的,喜欢卖面包的,就天天去买面包;喜欢教钢琴的就去学钢琴,付出的只是钱和精力而已。可是用破坏自己的血肉去喜欢一个人,代价太大了。”
“也不能算破坏,她的手术都很成功,她越来越漂亮了。她够幸运,丁迅水平不错,也负责任,不会让她受到伤害,总比爱上人渣好些。”
“可是她的脸就那么大,总不能一直整下去吧?整成了张柏芝,还能再做什么手术呢?”
“整形手术要做总有得做的,也不是一直整就会一直美。说来真正的美人毕竟还是天生的,我要是能整成张柏芝那么漂亮,少活三十年都值了。”
“你知道吗?当年女娲造人,先用黄泥精心地捏泥人,捏出来的都漂亮标致,等她捏得不耐烦了,就用绳子蘸着泥巴甩,甩出的泥点子也变成了人。张柏芝那样的,就是捏出来的,我这种歪瓜裂枣,就是绳子甩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