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桂花凉州月
弱水鏖战之后，龙城官民本以为狼族会围攻龙城，但没想到狼族大军只是驻扎于弱水北岸，并没有进逼龙城。晋王也不整备城防，反而出榜安民：“自即日起，凉州废除‘驱狼令’，开放通商，大晋龙族与东胡狼族永结秦晋之好！”。
告示一出，就有不少东胡人跟着楼兰商队涌入龙城之中。这些东胡人大多为狼族妇女，进城之后就开始采买和兜售各种货品。百姓一看，狼族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白天杀人越货，晚上与**媾和”，只是语言不通，风俗不同而已。两族使节也频频往来于凉州府和大汗牙帐，共同讨论通商事宜。渐渐地百姓不再担心遭受战火荼毒，龙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中秋时节，丹桂飘香。午后时分，苍狼汗身穿便服，在楼兰巨贾月罗迦的陪同下，启程赶往龙城。
王爷本来要大张旗鼓、肃清街道，率凉州官吏出城相迎，但苍狼汗想亲身视察一下龙狼两族的通商情况，不愿惊扰两族百姓，所以就婉拒了晋王的提议。东胡王室都身穿便服，和月罗迦的商队走在一起。
除了近身的哲雷，图雅和浑玲以外，苍狼汗特意要求大王子阿拉木斯暂时放下手中军务，陪同大汗入城视察两族通商事宜，但桀骜不逊的大王子显然对龙族的万事万物都十分鄙视。一路上只是漫不经心的跟在苍狼汗和月罗迦的马后，懒得说话。
大王子二十四岁，和苍狼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粗壮身材，一样的阔脸高颧骨，只是性情更为凶悍狂傲一些。
行至龙城北门，只见一队人马正在出城。为首的是两位富家公子，一个白马青衫，一个黑马黄衫，后面跟着几乘花轿和马车，还有小厮抬着酒具炊具，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出城去了。
郡主见着红男绿女满面**的出城去，不禁好奇地问：“浑玲，他们这是干嘛去？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今日是中秋佳节，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时候。这家人应该是出城郊游去了。”
“郊游是去干嘛？和我们的满月祭一样吗？不带弓箭吗？”图雅入关以后，总是像连珠炮一样提出一连串问题，让人无法回答。
“我们不会像你们跑到山洞里剥熊皮砍鹿头……中秋出游是赏桂、饮酒和作诗。到了晚上还要吹笛赏月。”浑玲虽然已归了胡籍，但内心深处还把自己当成汉人。
“作诗是干什么的？好玩吗？你能教我不？”图雅又提出了一连串让浑玲难以回答的问题。
浑玲正在思索如何给郡主解释龙族的中秋活动，大王子阿拉木斯高昂着头，一脸冷峻地插嘴道。“赏月？作诗？龙族过节都过得如此懦弱乏味，哪像我们狼族的月祭围猎！和打仗一样让人热血沸腾。”
浑玲懒得搭理大王子的评论，只是若有所思的回答着图雅无穷无尽的问题。等到郊游的人马车架尽数出城，月罗迦才领着东胡王室鱼贯入城。
浑玲虽然跟着师傅来过几次龙城，但印象中的凉州首府并没有如此喧闹。刚一入城，众人就无法再骑马，因为龙城的大街上已经挤满了来往客商。人群中除了东胡人和汉人，还能看到不少吐蕃人（1），楼兰人和北狄人（2）。街道两旁净是鳞次栉比的各式商铺，楼兰人的商铺中摆满了胡地的商品，多以上等毛皮和名贵草药为主。以往天子才能使用的塞外名贵药材，如今在龙城也能买到；所以龙族的达官贵人都不惜一掷千金，抢购各种奇珍异草。汉人的商铺却挤满了东胡人。这些首次入关的东胡人，先把随身带个各式东胡商品卖给楼兰商人，换取金银，然后在汉人的商店里购买各种关内才有的货品。
月罗迦陪着苍狼汗阔步走在龙城大街上，苍狼汗满面春分，对繁荣的龙城互市十分满意。来往的客商并不清楚苍狼汗的身份，但看到就连楼兰巨贾对都这位东胡贵族毕恭毕敬，所以也都十分识相，给苍狼汗一行人让开了路。
可汗和月罗迦边走边聊，讨论着如何扩大民市，怎么开启官市。大王子在二人身后漫不经心的听着。图雅郡主看到胡地的女子都挤在龙族的绸缎庄和胭脂水粉楼里，就非要进去逛逛。苍狼汗拗不过图雅，只能留下哲雷和浑玲陪图雅逛街。月罗迦也特意安排了机灵的小厮跟着。
图雅领着两个贴身“护卫”进了一家胭脂水粉楼。店主是一位面容清秀的白衣公子，见到图雅衣着不俗，美貌异常，就领了郡主上了二层，特地备好了各式上好的胭脂水粉，供她挑选。
店主温文尔雅地介绍着，图雅一种一种的尝试着。浑玲和哲雷百无聊赖地候着，不一会儿工夫，哲雷竟趴在桌上鼾声如雷，睡死过去。
店主看着哲雷，十分尴尬，不知是否应该再讲下去。
图雅眼珠一转，说道：“公子，你先下去吧，这些我全要了。”店主不知道图雅要做什么，但也不敢多问，只能毕恭毕敬地退下。浑玲看到店家刚一下楼，图雅就打开几盒胭脂水粉，轻手轻脚得在哲雷脸上涂抹着，而哲雷只顾酣睡，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片刻之后，图雅高声喊道：“店家，上来把这些都包好。结账！”一边喊，一边把哲雷拍醒：“小弟，姐姐挑完了。你去结账吧。”
哲雷惺忪的睡眼突然瞪得圆圆的，喊道：“为什么要我结账！我堂堂苍狼汗的王子……怎么可能有龙族的银两！”
“没钱也行，把身上的珠宝抵押给店家嘛。”图雅比哲雷大三岁，平日里最喜欢仗着姐姐的身份，欺负哲雷。
“姐，别闹了，这些都是母后赏的。怎么能为了给你买胭脂就卖了呢！”哲雷号称东胡第一神箭手，但对这个刁蛮姐姐却总是无可奈何。两人正在争吵，店家上楼说道：“月老板已经把账结了，小姐家住哪里？小生遣人把货送过去吧。”
“不用送。我们自己拿着，这个就是专门提东西的下人。包好之后都让他提着。”图雅指着大花脸哲雷说道，哲雷想辩解却不会说汉话。
水粉楼里下来，图雅又去了首饰店和绸缎庄，大包小包的买了一堆。全给塞给哲雷抱着，浑玲实在看不下去，就帮哲雷拿了一些。
街上的龙族女子，看到哲雷的大花脸，都掩面偷笑。弄得哲雷也不好意思，就悄悄问浑玲：“龙族女子是不是都喜欢我这样的啊？为什么一见到我就笑呢！”
浑玲一本正经的答道：“龙族的女子的确爱慕你这样高大俊朗的东胡汉子！”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本王子到了关内也这么受欢迎。”哲雷洋洋得意的笑道。
图雅听到了，再也忍不住了，捧腹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都怪你，非去什么水粉楼。弄得我一身脂粉味。还怎么和龙族的女子搭讪！”大花脸埋怨道，他还坚信龙族女子的笑是因为喜欢他。
浑玲看着图雅和哲雷斗嘴，突然想起了师弟和师妹。在浑玲心里，道珑和莲心就如同紫的亲兄妹一样，只是不知他二人自弱水大营出逃后，如今身在何处。
太阳落山之后，午市已休，夜市又起。正值中秋佳节，华灯初上，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客栈酒楼人满为患，龙城之内愈发热闹。两人提着大包小包，早已饥肠辘辘，但图雅听说夜市要闹一个通宵，索性连饭都不吃，拽着浑玲和哲雷在城中乱跑乱逛。多亏大汗遣人来找，要三人快去晋王府中赴宴，图雅这才不再折腾二人，一起往晋王府中去了。
王府的匾额已经更换。之前的“恭顺王府”虽然是大周天子手书，但不知是周太祖有意为之还是不善于书法，四个字显得十分小气拘泥，如今换成了“大晋王府”四个大字，自然是苍劲有力，一派王者气象。恰逢中秋佳节，王府内也张灯结彩，万象更新，就连府中的下人也是喜气洋洋的。
进府后，三人被管家领着到了王府大院内。宽阔的大院内共置办了三桌酒席。晋王、苍狼汗和月罗迦，三人占了一大桌，并不吃酒，只是在商讨着胡汉官市如何展开。晋军的几个将领，牛东峰，和铁熊塔赤一桌。铁熊不会说汉话，只是面红耳赤得和牛东峰拼酒。另一桌只有大王子阿拉木斯一人，显然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苍狼汗见了图雅，埋怨道：“你这丫头又到哪里疯了，遣人找了几次才回来！还快过来给晋王殿下行礼。”
“不必了，大汗客气，几个孩子估计也饿坏了，快入席把。”晋王问问尔雅的说道。他今天只穿了一件白龙袍，带着白云冠，简简单单，却透着一派富贵之气。
图雅吐着舌头，匆匆行了礼，就坐在了大哥阿拉木斯旁边。哲雷上前恭恭敬敬对晋王行了大礼，然后坐与图雅对面。浑玲只是敷衍得拱手行礼，显然他把师傅的死怪罪在了晋王司马云身上。王爷并不在意，笑呵呵的对下人说道：“请月遥出来吧，大过节的，陪王子和郡主一起玩乐一番。”
片刻后，一个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下，踏着月光，步入中庭。众人静静的看着，只见少女肌肤胜雪却没有血色，面如桃花却不见笑意，双眸如皓月一般闪亮，却泛点点泪光，细腰如杨柳般风姿绰约，却漏出丝丝病态。
王爷扶着少女说道：“这是小女月遥，因为吾妻早逝，性情怯弱孤冷，各位切勿见怪。”月遥先是给大汗和月罗迦行了礼，然后静静坐在郡主身旁。两位王子都忘了腹中饥饿，直勾勾的盯着月遥。狼族女子大多开朗泼辣，他们并不知道龙族女子能像月遥这样静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两位东胡王子，别给父汗丢人！”图雅撅着嘴用东胡语说着。阿拉木斯和哲雷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赶忙互相敬酒掩饰尴尬。王府家宴虽然比不上太子带来的宫庭御宴，但也算是王爷精心为东胡贵族安排的美酒佳肴。尤其这凉州桂花酒，用白塔古刹“空心潭”的泉水酿成，一开坛就散发着淡淡桂花清香，酒浆呈琥珀色，入口之后，十分甘甜醇绵，最适合在中秋佳节时饮用。满园青光，桂花酒香，再配上仙乐飘飘，就连众位山贼出身的晋军将领也都很快陷入沉醉之中。只是大王子阿拉木斯不喜欢这桂花酒，更不喜欢正襟危坐着品尝龙族的宴席，他边吃边抱怨，嫌弃龙族规矩太多，如此进食品酒太累。他还是更喜欢
酒过三巡，侍女撤下桌上菜肴，端上来了一盘盘“蟹酿橙”。
本朝神宗皇帝爱吃螃蟹，达官贵人们也都争相效仿。凉州地处西北，百姓很少见到螃蟹，但王爷是金枝玉叶，自然风雅非常，每年中秋“菊黄蟹肥秋正浓”时，总会让王府御厨蒸螃蟹，宴请亲朋。王府的螃蟹也非同一般，蒸的十分巧妙。御厨将蟹去脚，只留蟹钳和蟹身，然后塞入挖空的香橙之中，搁箅子上蒸。橙香提鲜，橙汁去腥，橙皮锁住蟹肉的汤汁，片刻之后，鲜美非常的“蟹酿橙”就蒸好了。
侍女端上“蟹酿橙”后，还在每位宾客面前都放下了一套专门用来食蟹的铜器。这铜器有八件，分别是锤、刳、筷、斧、勺、剔、镊、砧板。胡人没有吃蟹的习俗，都不知如何下口。大王子嫌麻烦，索性直接拿起螃蟹就想往嘴里塞。王爷看到了，赶忙制止，说道：“王子这种吃法是要伤了口舌的，月遥，快帮你两位哥哥剥蟹吃。”
月遥听了，也不答话，仔仔细细得挑了一只橙蟹，放在砧板上，先是轻手轻脚用小铜锤敲打蟹壳，再用斧把蟹拦腰斩断，用刳取下大块蟹肉。然后用剔和镊小心翼翼将蟹钳蟹身上的肉都取出，并舀了一勺汤浇在蟹肉上，最后将分离的蟹黄、蟹肉分别盛于青花瓷盘上，呈给大王子。
王子看着月遥剥蟹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蟹肉呈于面前扔在发愣，直到月遥轻声唤着：“哥哥请吃蟹”才反应过来。他赶忙拿起筷子，夹了口蟹肉，置于口中。东胡人喜食牛羊肉，不吃河鲜海鲜，这是王子第一次吃螃蟹，只觉得实在鲜美，一转眼就将盘中的蟹肉蟹黄吃的干干净净。月遥浅浅笑着说：“哥哥别着急，月遥再给你剥就是了！”王子听不懂汉话，只顾着回味着口中的余香，看着少女的美眸，傻愣着。
小王子哲雷却着急的对月遥招手道：“该我了！我也不会吃螃蟹啊！”两个王子争着让月遥剥蟹，她索性坐与二人中间。图雅也是第一次吃螃蟹，但她并不麻烦月遥，却缠着浑玲帮忙剥蟹。
浑玲已经沉默了好久，只是一口一口饮着桂花酒。那年中秋，也是一片皎洁的月光，孝琳和月遥同样的年纪，在陆家花园中给浑玲剥蟹。他怅然出神，口中轻叹着：“月又圆，花又开，转眼已三年，伊人难再见。”王爷听到浑玲的叹息，不由眼神微凝，心头一颤。
浑玲借酒消愁愁更愁，借故离了酒宴，独自立于王府御花园中，仰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怅然若失。他只顾独自神伤，连晋王都近身旁也没发觉。
“独自离席，在本王的花园中游荡，这不合礼数吧？”晋王面容严肃地问道。
浑玲只是冷笑，并不答话。一见到王爷，师傅自刎而亡的场面就再次在浑玲脑中浮现。
王爷当然猜到了浑玲还在仇视自己，皱着眉说道：“你师父是本王好友，更是侠肝义胆的英雄。只是一旦登了天子堂，谁又能安然归故乡……”
浑玲咬着牙，怒道：“我师父一心助人，心系胡汉两家的黎民百姓，根本不想卷入你们的阴谋之中！”
王爷却淡淡地笑道：“你师父的确是古道热肠。那你为何要帮助大汗呢？在野狐岭上，太子大帐中，你都有机会戳破本王的阴谋吧。”
浑玲低着头，心头一悸，难免自责，但也不愿让王爷看穿心事，只是冷冷说道：“说了你也不会懂。”
“为功名？不像。你对本王如此不敬，不是一个看重功名权位的人。那就是为了女人喽？”王爷追问道。字字句句刺入着浑玲内心深处。
“和你无关。”
“我和你师傅一起上京，他也曾聊到过你和陆家小姐的事情。如果杀入神都，你应该还能见到你的青梅竹马。”
“……”浑玲的心思已经完全被王爷看穿，但还是极力掩饰波动的情绪。
王爷长叹一口气，指着院中的桂花树说道：“这棵月桂是吾妻怀上月遥之时，本王和她一起在庭院中种下的。如今十三年了，每到中秋之时，就满园桂花香。可惜吾妻没等花开，就去了。”
王爷说完，就低头不语，口中还不住地叹息。
浑玲不再对王爷不理不睬，他没想到这个醉心于权位之争的金枝玉叶，对逝去的亡妻竟如此情深意重。“那月遥和我一样，没有母亲。我三岁时被母亲托付给师傅，现在完全记不清母亲的样貌。”
“月遥还更可怜一些。她根本没见过母亲。本王的岳丈曾是礼部尚书，只因屡次劝谏当朝皇帝修道，触怒了龙颜，被满门抄斩。吾妻临产之时，听闻全家被斩的消息，难产而死。”王爷轻描淡写的说着，但浑玲感觉到了他内心难以抑制的悲苦和愤怒。
“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节哀顺变。”
“如果真能与世无争，在王府中逍遥一世，谁又愿意卷入权位之争？皇帝不应该如此，不应该高坐于龙椅之上，给万民带来痛苦。龙族的皇帝应该是身先士卒的，应该是心系万民的，应该是贤明仁爱的。”
王爷越说越激动，言语中满是决绝和愤恨。“本王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当上皇帝，但就算是粉身碎骨，遭万人唾骂，也要把赵氏皇帝碎尸万段！”
说完，晋王转过身，背着手，又回复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轻吟着“月又盈，花又香，一晃十三年，伊人永不见”，踱回王府大院中，院中的灯火之光将他的身影清晰的洒在青石地板之上，这身影宛如傲立的帝王一般占据了整个花园。就在那一瞬间，浑玲看着王爷的背影，只觉得一阵恍惚，他仿佛觉得王爷身上散着出师傅说过的真龙气息！
（1）吐蕃人：吐蕃佛国人。吐蕃佛国位于大周国西南。佛国人信仰吐蕃佛教，不喜杀生。吐蕃国又抵触高原，易守难攻，所以和大周国少有战事。
（2）北狄人：凉州北部的西海郡和酒泉郡，由北狄人控制。北狄和狼族同宗，但北狄人仰慕中原文化，奉龙族皇帝为正统，第一次龙狼战争之时，就内附了晋国；第二次龙狼战争甚至出兵协助周太祖赵明阳远征。北狄王改了汉姓，姓李，名元屠。大部分北狄人虽然已经筑城安家，但依然保持着狼族彪悍的民风。李元屠手下的两万北狄骑兵也号称是锐不可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