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斤回来了。开着奥迪车回来的,车上坐的是我妹玉儿。
这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星期天。汽车楼下鸣笛的时候,我和小三妈妈都在阳台上,小三妈妈养的花锦团般盛开,姹紫嫣红,妖娆极了,仿佛预示着什么。我们正沉浸在花的芬芳中,玉儿就在下面叫了。
我疯狂地下楼,我悬了几年的心哗地实落下来,玉儿肥红嫣绿,体面的样子一下让我们羊下城的天空变得暗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莹莹地泛动了几秒钟,突然就扑我怀里。
马六斤老实地立在车旁,冲我们兄妹傻乎乎地笑。
直到上楼,马六斤才局促不安地叫了声哥,我一下把目光对住他,吃了他的样子。玉儿调皮地一笑,还计较呀,你大度点儿好不?
小三妈妈喜不自禁,跳进厨房手忙脚乱做起饭来。我把这个喜讯告诉马大帅,大帅在电话那头很吃惊地哑了一会儿,呯地挂了电话,风一般卷来了。一进门就吵着看孙子,还满屋子寻找,确信我妹袅袅的身子还没打算给他带来惊喜时,大帅的脸立马阴云了。整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大帅阴霾的愁云密布在脸上,久久不能散开。马六斤完全失去了他开奥迪车时的那种得意,目光来回穿梭在众人脸上,像惊恐的鸟儿找不到着落。
玉儿的脸也绿了。从进门的一刻,她脸上的笑容便戛然而止,等大帅的失望把屋子里的欢乐彻底打碎时,她脸上的不满便愈发明显地挂了出来,她甚至把一双筷子恨恨地扔到小三妈妈面前,筷子的尖叫声让原本就不太自然的小三妈妈从凳子上掉了下去。我扶小三妈妈的时候,玉儿的目光尖辣地盯住挽住小三妈妈的手,那双手有些抖,好长一会儿,我都觉不出那是我的手。
玉儿阴阴地笑了笑,把目光拿开了。
小三妈妈的脸绿了白,白了绿,没她本来的颜色。
玉儿和马六斤要回宾馆,他们在羊下城预定了宾馆,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就连马大帅,也惊愕地张了张口,好像让什么话支起了嘴。我们谁也没阻拦,望着奥迪张扬而去,我和大帅非常复杂地叹了口气。
小三妈妈坚持说,玉儿是冲她来的,瞧她那眼神,比刀子狠。我就知道,你们家是容不下我的。整个晚上,小三妈妈都在唠叨,她沉浸在一种难以自拔的情绪里,她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人掠夺了。后来她哭了起来,为明天的没有着落。
我决计去宾馆,思来想去,我认为他们还是住家里好,不住我这边也该住大帅那边。马六斤不在,玉儿说还在路上,羊下城就有人嚷着给他们接风。我说玉儿,有些事我得跟你提个醒,羊下城不比深圳,该怎么不该怎么你们心里应该有个数。玉儿刚洗完头,乌黑的长发瀑布似的泻下来,掩住她粉红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好生活的确能滋润人,尤其女人。玉儿撩撩湿发,在一股玫瑰色的暗香里不为所动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听出话音,她的心结还没打开,但我不想在这事上纠缠,我自己的事也自己知道。看着她不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妹妹,来时的热情便突然没了,我只好说,母亲回来了。玉儿抬了抬眼,略略有些惊愕,而后是固执得近乎可恶的默不作声。我又说了一遍,母亲回来了,住在父亲的院子里。说完我便告辞出来。羊下城最大的宾馆走廊里空寂寂的,我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老鼠咬嚼什么的声响。我一直坚持没往后看,硬让脆弱的脚步走出一种从容。可我知道,那条长长的走廊对我无疑于一条煎心的炼狱之路,我走得相当艰辛,出得门来,才发现羊下城的天空还是二十年前的天空,只不过看天空的我有些老了。
我走进裤裆巷,我没法不走进裤裆巷,这已是我多年无法更改的一个习惯,每当心情堵塞或是眼睛深处有什么往下掉,我就魂不守舍往这边走。站在落魄的有点风吹雨打叶飘零的裤裆巷,我的浑身就被软软地包裹在棉絮里,心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不再那么无所归依,一双手从高楼遮住的阳光里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脸。
母亲懒洋洋地坐太阳下,簇拥她的是一大片垃圾,头发蒿草样蓬散,掉了纽扣的衬衫不负责任地敞着,露出干瘪的乳。我躲在阴影下,没敢打扰她,母亲津津有味地捉虱子,每捉到一个,目光便欣喜般盛开。我张望了许久,直到母亲把她的一条裤子捉完。
这天我突然去了刘寡妇家,一进门便倒在了寡妇怀里,刘寡妇尖叫一声,就用粗糙得如同抺布的双手捧住我的脸,然后我们倒在了床上。醒来后已是半夜,我听见裤裆巷的风一吼接着一吼,一大半是从母亲那院发出的,刘寡妇说,你母亲每天这个时候总是发出奇怪的声音,远听是号,近听是笑。我说不说她好吗,说说你。刘寡妇拧了我一把,你个死小子,跟你爹一样没出息。
马六斤的公司开张这天,我收到一封信,没地址,也没内容,就一张纸。我痴痴地坐在办公室里,我能看清白纸上面错乱复杂的心迹,能闻见字里行间渗出的怨怼。马六斤打来电话,说老虎你怎么还不来,宾客都齐了,就差你一人。
世上的事真是没法说清,谁能想得到,马六斤会以这样的风光出现在羊下城面前。那么多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好些还是我们羊下城的要员,我赶到时,众人像企盼什么似的焦急等候,偌大的公司大厅里,人头攒动,宾客身上散发出的复杂气息汇成一道奇怪的河流,涌进我的鼻子。我四下瞅着,看见我妹身着电影明星走星光大道穿的那种奔放而又华丽的服饰,两条胳膊艳情四射,上面爬满男人女人惊艳的目光。我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奉承或恭维里。我没瞅见马六斤,这个口口声声说我是贵宾的家伙,这阵子已风光得顾不上我了。
仪式好不容易才举行,意外地,我瞅见一些熟悉的面孔,羊下城的修鞋匠王老五,卖豆腐的麻三女人,杂货铺的老孙掌柜,他们的后面,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裤裆巷的人了,他们坐在大圆桌四周,嚼着脆生生的瓜子儿,手里别扭地举着红酒杯,表情夸张得很。我躲开他们,绕到后面,原想找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坐上一会儿,我不想加入到任何人的快乐中,我的思维只属于那张白纸,我想象不出小三现在的样子,甚至连她最基本的表情都忘了。我想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我必须把白纸后面隐藏的故事很煽情地讲给小三妈妈。
这时候我看见一溜儿女人,有的十七八岁,有的三十多,她们全都穿着整齐而又格式化的衣服,脸上清一色的正经相。我实在想不出她们跟马六斤有何关系,怎么也跑来捧场?马六斤到底玩什么名堂,她们的职业我太清楚,过去夜间扫荡,她们没少给我添麻烦,其中几个我还看见过裸体,不可否认,她们的裸体确实比良家女子的有味道。小三不在的很多日子,我忍不住要动动她们的脑筋,但她们全不给我面子,每次相见,总是拿同样的话问我,又缺钱花了呀。
我走过去,突然恶作剧地走过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跑到我妹的公司做什么,熟料我刚走几步,大帅出现了,大帅神秘地说,瞅见没啊,他是要把羊下城给闹翻哩。大帅诡谲而又暧昧的话语里,我看见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跟她们搭讪,男人们的目光有点急切,手上的动作都出来了,有个还没长大的女孩跳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几句,像是骂人,男人们果然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天从头至尾,我整个看西洋景似的,后来我跟大帅都喝醉了,烂成一摊泥。据说是我妹让几个公司员工抬我回家的,半夜醒来,看见小三妈妈披衣坐在床边,眼里噙着泪。小三妈妈说,她梦见小三了,小三流落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