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心中有大恨
对，刘志，就是当年的小安，当年那个没有人要的小安。
那年，战神李神福解甲归田，带走了彭奴和阿志，将大黑、强生、书论他们送入了童军营，只剩下小安，因年纪太小，没什么用处，就想随便扔哪里，让他自生自灭。或是干脆一刀结果了他，让他早死早超生。可是，当地一皮贷商人，叫刘新科，出人意料地来到李神福的军帐里求见，陪了无数个笑脸，要走了小安。原来，刘新科颇有家产，只是不知怎么回事，老婆、小妾讨了一大堆，就是没有人给他生养个一儿半女，就想抱养一个儿子，权当充当刘家香火，听闻军中多了个小男孩，要扔掉，就主动向李神福讨要，当是要了一条小狗，一条小猫，反正每日里只三碗饭的事，又不需要多些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这小安（后来改名为刘志）命中招人忌恨还是什么的，他一进刘家的门，不久，这家的女人们不是今儿这个怀孕，就是明儿那儿有了身子，一下子全都开花结果，公子小姐一大堆。这么一来，刘志就成了多余的那位，天天受这帮婆娘的欺负，不是给冷脸，就是给冷饭，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有一次，刘新科要去洛阳做皮货生意，算算得有好几个月时间，考虑到家里的这批婆娘一个个都是虎狼之心，刘志放在家里，不死也得脱层皮，于是无奈地带上了刘志，千里迢迢来到洛阳。不料，当年皮货市场行情大跌，这一趟亏了个底朝天，连生计都成了大问题。想回去吧，又没有盘缠，父子俩只得流浪在街头，饥一餐饱一顿的。这时，恰逢唐王朝在梁王朱温的把持下，迁都洛阳，一路上，太监、宫女死的死、逃的逃，到了洛阳后，宫里十分空虚，便在民间征集太监、宫女，刘新科无奈之下，狠狠心将刘志送入了宫中，净身后当了太监，换了几两银子乘坐车马回了家。
几壶酒下肚后，刘志擦干了眼泪，将对刘新科的怨恨全都藏在了心里，打起精神如往常一样，带着几位身边的太监巡视起了这座皇宫，这是他每日的功课，是他作为梁王替身的每日功课。皇宫不大，一柱香功夫不到就巡视完了，所有的人都在睡觉，或是装着睡觉，最近，到处都在传，说是天下会有大变，这大唐江山可能不再姓李了，许多人都猜测梁王马上就会有大动作，或许明天，或是后天就会逼迫小皇帝退位，将大位禅让给他。因此，人人心中都无比害怕，天色一晚，就赶紧熄灯睡觉，特别是那些个太监、宫女，更是心惊胆战地过着日子，早早地睡了。是啊，即便要说什么悄悄话，也得躲被子里压低嗓子说，才安全。当然，最好是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
还是无边的黑夜最安全。
还是暖暖的被窝最可靠。
巡视完了后，刘志将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几位太监遣开了，自己一人在假山上坐了起来，久久不肯起身。他环视着四周，这整座皇宫里除了自己的鼻息声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就连虫儿也无语，就连风儿也不言。自己在这儿，俨然便是主宰一切的主人，是高高在上的神，就连皇帝，那位12岁的小屁孩，不也是怕生些事非早早地睡去了么？可是，刘志心里涌起的，却不是自豪与骄傲，而是阵阵悲凉。如果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净身以前的日子，他宁愿自己一生都如乞丐一样卑微地活着，都如虫蚁一样可怜地生存着，毕竟，他们都拥有一个完整的身子，拥有正常的生理机能，拥有一生的希望。而这一切，是任何荣华富贵都换不来的，是刘志惟一缺乏的。千金易得，正常的人间生活却难以求得。他又一次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哭得柔肠百转。只是，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这悲伤，在无尽的黑夜里发酵、漫延，将天地都感染得湿漉漉的。
那次在湖州城里潜伏执行梁王任务时，有一次在大街上，刘志偶然看到了徐知诰、书伦、强生、大黑他们，看到他们英姿勃发骑着高头大马从自己身边飞速掠过。他也认出了他们，多想高声叫喊他们，然后扑上去与他们拥抱啊，可是，他的身子却纹丝未动，好似从来就没有遇见过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朋友一样。他是那么地自卑，那么地无地自容。更何况，自己此行身负重任，任何人、任何事，只要跟这重任无关，都不允许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不允许在自己心里停有位置，一切都以完成任务为最高目标。如果一旦任务没有完成，梁王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都会像烟云一样消散。自己之所以能在梁王身边活过这么多年，还有幸受他的恩宠，跟自己的小心谨慎是分不开的。再说了，说不定他的这些个故旧，就行将死在自己即将发起的行动之中，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呢。
后来，听说徐知诰、强生与大黑他们全都安然从湖州城突围而出时，刘志心里由衷地高兴，可他却又木然地接受了梁王的计中计，派遣王不二回到扬州去诬陷徐知诰，那位对自己有一饭之恩的彭奴大哥，以挑起是非。没人的时候，他常暗自骂自己是猪，是狗，甚至痛打自己的耳光，可一旦执行起了梁王的计划，他又殚精竭虑，力求完美无缺，像艺术作品一样完美无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要活命，要好好地活命，要活得高贵，活得有尊严。
可高贵与尊严，却又离自己是那么遥远，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难以企及了。刘志恨，恨李神福没有带走自己，恨刘新科将自己送入了皇宫，恨刘家那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对自己的虐待……他突然想起了湖州城破的那天，心里无比痛快。
那天，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刘新科家的院门都快被擂倒了，整个刘府都在颤抖。门房大爷火急火燎地一打开房门，刘志就率领几位亲随执刀冲了进来，先是一刀结果了这位年老的、与世无争的门房大爷的性命，然后向着刘新科及其妻妾的主房冲去，一脚踹开所有房门，将刘新科全家大小三十六口全都杀了个干干净净，包括主人，包括奴仆，包括成年人，包括小孩。最可笑的是，当刘新科已经气若游丝时，才认出了他，断断续续地叫了声“刘……志……”，他心里更是生恨，毅然补了一刀结果了刘新科、那位曾经的义父的性命。
可是，刘志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心中的恨意竟然丝毫没有减少，反而日甚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