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有三间房子,一间住着商榆和他爸妈,另一间住着他爷爷、奶奶,中间是厨房和他姑姑的小卧室。他爸爸走后,居住依然是这种格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所有的人都按部就班,他姑姑跟着他奶奶在屠宰场拔鸭毛,他爷爷给亡人做纸活儿,他妈妈消沉一阶段后又继续去文化站教舞蹈,虽都是一些不挣钱的营生,人却都有所依托,还是充实的,日子虽紧巴点,只要不沉到过去的泥沼里,快乐还是不少的,可谁曾想到在商榆十岁时他妈妈也失踪了。
那年商榆和胡萍萍都刚上五年级。胡萍萍是舅舅的女儿,他的小表姐。商榆的妈妈只有这一个哥哥,姥姥、姥爷早年就故去,哥俩感情很好。在商榆的心里,舅舅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可舅妈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看着让人格外难受,他妈妈也似乎和嫂子隔阂很深,在商榆的记忆里,她很少回家。胡萍萍是这两个家庭的调和剂,爱说爱笑,经常穿梭于两家之中。她总爱把商榆叫做榆木。商榆却不生气。因为她是他的小表姐。因为她对他好。舅舅家条件优裕,小表姐买什么东西都带着他的份儿,胡萍萍不但给他往学校带好吃的,有时还会带学习用品。时不时还帮他辅导作业。商榆很少依赖别人,可这个小表姐除外,在小学期间,他一直当她是一棵可靠的树。尽管后来胡萍萍绝情离去,可他还是回忆起她坚实的枝枝杈杈,在想像中经常与她亲切交谈。
在最后一年里,商榆感觉到了他妈妈的忙碌。她经常晚上不回家,那阶段他妈妈出手非常阔绰,竟然给他买了一辆会自己跑的电动玩具车,在那个时候,这样的车要一百多元,而奶奶每个月才勉强挣到八九十元。后来那辆车哪去了呢?对了,好像是被他奶奶扔到炉子里烧了。那时,他妈妈和他奶奶及姑姑已势不两立了,三个人碰到一起就吵嘴、呕气。她们说话都意有所指,怪怪的,商榆无法猜到话语后面遮盖着一些怎样的事实,他只清楚地记得他红色的电动车很快地燃烧着,冒着欢快的蓝色火苗儿,一蹿一蹿地向他示威,他站在炉子旁边哇哇大哭。尽管他十岁了,身高就有一米五二,心理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已不惧怕许多事情,比如帮爷爷送个花圈和一些小纸活儿,可依然会为了一个玩具哭得忘乎所以。
商榆记得他奶奶当时狠狠地说:“哭什么,破烂货,不干净!留着脏了我家的地儿!”姑姑则一个劲儿地哄:“不哭!不哭!等明天姑挣了钱再给你买个更好的!”听了他姑姑这样的劝慰,商榆不哭了,他把新希望寄托在姑姑身上。可后来证明他姑姑说了谎。他姑姑一直帮家里挣钱,一个小姑娘把双嫩手泡烂了,从屠宰场的脏水池里捞着一分一毛的小钱。他姑姑也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的生活,关心着他的学习。特别是他姑姑到最后差点为了这个家为了商榆而嫁不出去。可他姑姑最后却没给他买一辆会自己跑的电动车,连提都没有提过。所以直到现在这个春天,商榆的记忆里依然是他的那辆爱车正冒着蓝色的火苗,而且一直很旺盛。
他爷爷在这些争吵中偶尔叹一下气,手却不停地在彩纸、白纸、秫秸与铁丝间忙碌。如果爷爷叹气,也算是他最强烈的表示了,比如爸爸摔门而去时,他爷爷也只叹了几口这样的气。商榆感觉他爷爷要说话都在那几口气里,他叹完了也就说完了。
人生中都有关键的几天。但通常这几天都没有任何标记,它埋在其它庸常的日子里不显山露水。这一天来时,商榆并没当它是重要的一天,人很多时候都常处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之中,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都才从过去的事情中拔出来,脸多数都是朝后的。
那天,商榆的妈妈又回来收拾东西。近一年的时间,她回家多数都是这种状态:今天拿走条裤子,明天拎走一双鞋,有时什么也不拿,只是把这些东西归整一下放在一起。这次他妈妈先把家里仔细地收拾了一遍。这次活儿干得很慢而且特别细致,能擦的都擦了,所有商榆的衣物都叠好,鞋子刷好,甚至小时的玩具都洗干净摆在那。差不多了,她安定了有一两分钟,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翻,掘地三尺的神情。终于,从柜子底部一块松动木板背面找出两个大小不一的红本,她把它们小心地放在装衣服的包里。做完了这些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她之前一直憋着这口气似的。然后商榆的妈妈一动不动的看着商榆。那时妈妈的头发很长,披散着,这些头发一些堆在胸前,一些披在身后,还有一些在肩上蜷着。还烫了好多道弯儿,那些弯儿就那样此起彼伏地挡住了他妈妈圆润而生动的脸上很大一部分,剩下的那部门就显得无比娇美而弥足珍贵了。那天他奶奶和姑姑还没从屠宰场回来。商榆的爷爷在另一个屋里扎那些花朵与纸活儿,从商榆记事起,他爷爷就坐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仿佛有好些人要死、正死或已死去,它们围着他爷爷要这些东西作伴,这样死才不会冷清,才不会是一个人的事,也因此他爷爷忙个不停。
在商榆的妈妈认真而深情地凝望商榆时,商榆正在小桌子上写作业,他妈妈的声音好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儿子,你长大了不要恨我,妈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猛抬头,问:“妈,你说什么?”商榆没有等到再次的回答,他妈妈眼泪就相继落下来,止不住的架势。商榆还想继续问或说点什么时,门开了,他奶奶回来了。他奶奶看到他妈妈“咣——”地一声就把手里的水靴和小板凳一齐摔在了地上。两人就又开始吵起来。她们说话语速都很快,措词激烈,所有的话都象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听上去很脆可最后透出的一律是闷闷的声音,听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商榆到现在也不解,她俩吵的内容他为什么听不懂,而且那些特别的词语他一个也没有记下来。后来,他妈妈一摔门走了,商榆以为他妈妈还像以前一样,走时无论把门摔得多响还会再回来的。可这次没有。
后来多次,在商榆伤心或愤怒时,他就会对他奶奶说:都是你们把我妈撵走的。他奶奶就会像另一个不讲理的泼孩子样儿大喊:一个****!也配做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