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开的丧事办完了。
一个家开始冷清下来。这种冷清先从乔麦这里开始。原来大开虽不爱说话,却无处不在地在这个家里晃。他喜欢干活,大到农活,小到帮乔麦打下手,找一根针,扯一团线,抱一把柴禾,烧一口火。现在呢,少了他一个人的影子与脚步却好像少了好些人的。刚开始几天,乔麦常常会突然跑到仓房或驴棚子里看看,她总感觉大开在那,可每次都是痛哭而归。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走掉了,任你从哪里也是找不到的。
这是白天,还有夜里。
乔麦想起她与大开在夜晚那些忍隐与悄无声息的欢爱,像一朵朵飘进夜里的雪花,落进黑暗里,谁也看不见了,只有乔麦知道它们还在,即使化了,也湿了她心里的一块地方。在大开最后那些日子里,特别是那几个电闪雷鸣的夜里。大开蓬勃起来,舒展起来,那些欲望与欢爱像一只只跃出水面的鱼,翻身打滚,波浪声声。乔麦的冷清因夜里的秘密而不能说。而别人就不一样了。大开的娘会说,从小时候的某件事一下子就跳跃到现在,带着持久的悲伤。就连广刚有一天看着院子外面,一群孩子举着风车跑过去,说:我爸在就能给我做风车了,就能扛我去供销社买糖了。小小的广刚一脸成人才有的惆怅表情。宝来听了停下手里的活儿,他在编大开生前没编完的一只筐子,此时正在收口儿上。宝来根本就不会编筐子,别说收口儿这样重要的活儿了。他纯粹是在唬弄,他不想看哥哥没做完的事,摆在那儿,看着受不了。一只编得挺周正的筐,口儿上被他拧了一圈大麻花,别提多难看。自大开出事后,宝来就一直没回去。宝来听到大侄这么说,割下最后几根条子,掰弯了,掖到密匝匝筐身的条子里。然后站起来,抱起大侄广刚放在脖子上,说:走,老叔给买糖去。
烧完五七,一个丧事算是告一段落,再有就是百天与周年这些大日子,不过都还远。一家人不能总无精打采的过日子吧,得有个头儿吧。找个机会,乔麦问宝来什么时候回镇里。宝来瞪眼看着乔麦,好像没听明白她的话。乔麦又问了一遍。宝平反问:这要问你,有什么打算?宝来的口气生硬而郑重,连一句嫂子也没有叫,仿佛等待着乔麦的什么重大决定。
乔麦如梦方醒。大开不在了,这个家姓邓。在邓家,没了大开这棵树,乔麦成了一片落在水面上的枯叶,不知要飘到哪里。看着宝来的神情,想起那些准备好的新被褥,门口那堆大开花了两冬打的石头,还有那个和宝来订了婚的赵丫。这些都是一把把刀,割开了乔麦身上的皮肉。六年来,乔麦拿宝来当亲弟弟一样待。不,比亲弟弟的感情更多一层,多份怜爱与欣赏。宝来是这个家里除了大开以外对他最好的人,他比她小十岁,可说话、做事却总那么合她的心思。可现在光是宝来那脸冰冷怪异的表情,就扎得乔麦心疼,何况他一句没头脑的生硬话。
宝来,你要撵我走吗?乔麦颤声问。宝来不语。她继续接着说:如果我是一个人,可以马上就回娘家,可有这俩孩子,你总得容我先回去和我弟先说一下啊!再说就是走也得要等你哥百天之后啊。说完这些话,乔麦已泣不成声。宝来看乔麦哭起来,收回盯着她的眼睛,转身从院子里走开。
这是一个夏天的上午,热浪还没有袭来,阳光,温度,湿度,还有偶来的一阵风,一切都那么好。即使大开没了,乔麦还没有绝望到底,她悲伤之余感觉日子还能过下去,可宝来一句话,让她幡然醒悟,也彻底寒心绝望了。
第二天中午,赵丫的娘来邓家走了一圈,宝来娘一口一个亲家的叫着,这是这么多天来,家里最喧嚣的一天。乔麦沏了茶倒了水后,就站倒了外面。不一会看宝来从外面进来,越过她身边时也不说话,只瞟了她一眼。
乔麦没等赵丫他娘走就把两个孩子托给了邻居三婶,没告诉家里任何人就骑上破自行车回娘家。
天黑时,乔麦一身疲惫地回来了,沟口有一个上坡,乔麦的腿已没有半点力气,车子一歪,乔麦掉下来,一屁股坐在草丛里。这次回去,母亲正在病中,弟弟与弟媳妇知道乔麦回来的目的,并不给好脸色看。没等她张口说,弟弟就把话撂出来: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回来个利手利脚的还行,正缺人手干活,要是拖家带口的那可不成。
望着不远处沟里点点灯光,乔麦心酸无比,过去,上了这个坡,还有一里路就是家了,可现在这个坡,她愣是上不去了,而一里以外的那个家还是自己的家吗?女人怎么就那么容易变成一片叶子呢。
一个家不能没有个主心骨儿,要不这么悠荡着容易散了架子,看来宝来是要成亲了。房子就那么三间,她们娘三个到底怎么办,乔麦坐在路边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突然想起孩子来,广刚还成,什么都懂了,可广强却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冷了,饿了,困了都要哭。想到这,乔麦忙两手撑地爬起来,扶起自行车,推着上了坡,在沟下,路边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是谁,乔麦推着车子绕开他。结果那人上来一把拉住车把,乔麦本能地啊了一声。你去哪了?是宝来。乔麦说你吓死我了。宝来继续追问。乔麦说回娘家了。宝来又问:回去干什么了?口气有点恶狠狠。乔麦说:知道你张罗结婚,给你腾地方。说完这话,乔麦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好在天已完全暗下来。谁说我要结婚?宝来的手突然从车把上移过来,抓住乔麦的胳膊,说:我也不结婚,你也不许走!乔麦说:什么,你说什么?宝来气呼呼地说:走,回家。乔麦越发感觉宝来怪里怪气的。晚上到家,宝来一直闷着,广刚和他说话,他都没吱声。
深夜里,乔麦静静地躺在隔板的这一边,而那一边睡着宝来。宝来频繁地翻着身,偶尔碰到隔板,咚咚作响,乔麦的一根手指挨着隔板,被震得微微一颤。乔麦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个板子,那么她与宝来不是并肩而眠吗?这样的念头,一闪,从乔麦心中飞过,她心慌了一下。从前的六年,大开挨着隔板睡,隔着一个大开与所有人如隔千山万水,大开如一个茧,坚固而温暖。而去了一个大开,她变得忽冷忽热。
那一晚,乔麦突然意识到隔壁的宝来已是一个大男人了。
早上起来,宝来洗洗脸,匆忙地吃了口饭就走了。不到中午,乔麦收拾院子时,看宝来气呼呼地从外面回来。几只鸡正在院里捡食,宝来抬脚一踢,它们惊得四下飞散,落下几根鸡毛。然后那些鸡们不解地看宝来踢里趿拉地带着一团怒气进了屋子。
下午,乔麦正在院子的水井旁洗衣服。赵家的四个人冲进院子,走在前面大吵大嚷的是赵丫的二哥。他说:邓宝来呢,出来!说着就要往屋子里闯,宝来从屋子里出来,挡在门口。你们干啥。宝来虽没有大开的魁实劲儿,但个子高,他挡在门口也像一堵墙风雨不透。干啥!宝来一脸凶相。干啥,还有脸问,你差点害死我妹子,砸!宝来拉开架式等着打架,结果几个呼地朝另一个方向的玻璃窗冲着去,瞬间把窗上的几块玻璃砸得粉碎。等宝来反映过来,从门口抄起一根棒子要动手时,那伙人退到原地,没有冲过来的意思,看来并不想打架。乔麦一把抱住宝来的腰,死命往屋子里推。宝来的腰要细,不像大开,一把搂不住的感觉。宝来与乔麦相持,力量正好,亦进亦退。这时,沟里有两个年长一点的人下地,经过邓家门口,便进院子把赵家的人推了了出去。赵家人就在大门口外骂。
宝来也被乔麦推进屋子,扯在老娘的身旁。乔麦让老娘扯住宝来。娘就听话地死死扯着宝来的衣服,任宝来怎么保证不出去,也不放松半点。
乔麦到院外,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宝来上午去赵家退亲,还想把彩礼钱要回来,吵闹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赵丫面子过不去,就握着一瓶鼠药寻死觅活的,喝了一大口,洗了两次胃,人躺在炕上一个劲儿的哭。家里人气不过,跑来砸东西解气。
乔麦一脸歉意说宝来咋能这样做呢?我回去劝劝他,他一定是一时糊涂,你们别介意。
赵家人嘴一撇:即使用八抬大轿抬我妹,也没用了,他以为他邓宝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