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岁之前,被问及素琴出生后的生活时,柳月总是很无奈地对别人说,不值一提。这几年里,程家上下和往年一样过日子,程子南照例走南闯北地做生意赚钱,一家人照例每天三顿饭,小孩在一天天地长大,大人在一天天地变老。唯一动静大一点儿的就是凤仙的死。其实凤仙的死也是稀里糊涂的事,她在某一天早上醒来时突然浑身发软,好像一夜之间被抽尽了骨头,连床都没法下。程子南大江南北请遍了名医,也没有哪个先生说出个名堂来,一个月后,她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凤仙的怪病实际上是心病,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即使程子南不娶个二房,她也会跟自己怄气,迟早也会被自己气死。好在还有柳月,死了一个少奶奶,还有一个少奶奶,除了剑秋偶尔还提到他的娘外,其他人几年过去就把凤仙给忘了。
凤仙死后,柳月被扶成了正室。被扶成正室直到三十岁,柳月都认为她的生活不值一提。这段时间她几乎门都不出,程子南每次出门都要郑重交待她一番,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扶养好,别委屈了他们。凤仙死了,里里外外的经济帐也要由柳月来打理,她每月都要定期听帐房和管家给她拨算盘报帐,告诉她这个月里的出纳情况和本月的食谱。就是这些。她只是偶尔才能带着素琴,在丫头的陪同下去看看花灯,逛逛庙会,更别提随同程子南到各地游玩了。程子南从外地回来后,她都要缠着丈夫,让他说说外边发生的事,程子南疲惫地闭上眼,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各过各的日子,挣钱,吃饭,到老了就去死。丈夫又要出门了,柳月就会委婉地征求他的意见,她也想跟他到外边去看看。程子南转过脸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看着别人的老婆,什么,你要跟我出去?一个女人家,不待在家里带孩子,料理家事却要到处乱跑,成什么体统。然后对她摆摆手说,别送了,回去吧,好好把剑秋和素琴看好,教他们读书认字作文章,别整天瞎掰了。
柳月不得不回到院子里。三十岁之前她还不是很习惯,老想着到外面去走走,做梦也梦见从没见过的好风景。醒来后一派空茫、一片怅然,只好对女儿说。女儿已经慢慢长大,能听懂母亲的话了,能体会母亲的自在的乐趣,能想象出塞外风光和江南水乡的秀美了。素琴通过母亲知道了花镇外还有一个广阔美丽的世界,神往得不得了,整天缠着柳月让她讲。她想知道江南的女子是如何撑着一只小舟在田田的莲叶之间采菱角,也想知道南国的天气是不是真的四季如春。素琴一次又一次地问母亲,但是柳月不愿讲了。
这时的柳月已经过了三十岁。三十岁的柳月不再去奢想到花镇之外的地方乱跑,因为她突然发现原来竟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女儿已经十岁了,要教她读书绣花做针线,虽然是富家的女儿,女红仍要学的,除了这些女人还有什么事可干呢?看着女儿一天天长高长大,慢慢变成了一个大姑娘,柳月着急了,后悔当初在娘家做女儿时没能把针线活学精学透,以致现在教授素琴时还要请教老女仆,琴棋书画她也欠了不少债,不得不给素琴多请了一个先生。还有剑秋,这孩子一直让她头疼。凤仙死后,他一直不认柳月这个二娘,为了把程子南的这根独苗给照看好,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来培养与他的感情。剑秋性子倔,三年以后才开始叫二娘。进了学堂也不认真读书,三天两头和同学打架,捉弄先生,上课前把孔子画像也给藏了起来,先生带着几个孩子磕一串头之后,才发现孔老师根本就不在那里,气得捶胸顿足。如今剑秋十七岁了,总算不要再进学堂读书了,却又要张罗为他的婚配大事烦心了。程子南倒好,什么事只留个话给她,人走了,自由自在做他的生意去了。
三十岁之后的柳月深刻地感到自己的确是个女人,有做不完的女人要做的事等着她去做。古代的柳月或许不知道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一定知道过日子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女人过日子是怎么一回事。三十岁之后,柳月感到自己开始老了,安静了,平实了,不再有奔跑跳跃又歌又舞的念头了,十年前从南方轻率地来到北方,对她来说简直像一场梦,那样的生活轻飘飘的不着痕迹,所以失去了真实感和可信度。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实实在在的过日子,对,过好日子,做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好少奶奶,乃至将来的好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