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小楼不是一座楼,是一个背负着使命的少年。
独孤求菜不是一道菜,是一座承载着祖上辉煌的酒楼。
少年懒散地靠在楼梯间,似是脊椎的骨头被抽掉大半,仔细看去一双眼睛却很明亮。
他叫独孤小楼,酒楼的楼。
独孤家的酒楼叫独孤求菜,原本在最辉煌的时期求的是天下名菜,现在却沦为苦力的下脚地。
独孤家族四个字以往代表的是荣耀,现在却只是笑柄,没落的世家甚至比普通百姓还不如,因为失去的东西太多,背负的信仰又太过承重。
然而在这个少年身上却看不到丝毫破落家族的自怨自艾,反倒只剩安贫乐道的小民气质。
“小楼,来一份落花流水汤,快点。”长相苍老的大叔不耐烦地催促着。
独孤小楼抖了抖身上的倦怠,将白毛巾打上肩头。
“您里边请,二筒,落花流水汤一道。”
后厨唯一的厨子乔二筒膀大腰圆,不时拿着半截黄瓜啃着,听到唱菜声后高声应诺,将切好的番茄与鸡蛋丢入煮沸的锅中。
若是换到千百年前的独孤家那可是御膳房都够不上的圣地,时至今日却沦为最普通不过的小酒楼。
现在更只有一个连等级都评不上的下九流厨子。
独孤小楼倒是不在意这些,因为他早就在父母逝世后将那把寻常人压根拿不动的玄铁菜刀封入箱底,立誓不再下厨。
独孤求败虽然是闻名天下的厨魔,他的秘籍《独孤九菜》却失落江湖久矣,独孤家族的人为了恢复其荣光,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却也无法找寻到秘籍,反倒赔了性命。
独孤家族的短命早就在百年前闻名江湖,甚至曾经一度盖过四大家族的名声。
比起丢了性命,独孤小楼显然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庸庸碌碌一生未尝不是好事。
“小楼,菜呢,我过会还要做工呢。”
满脸沧桑的大叔不耐烦地催促着,独孤小楼笑着安抚,掀了帘子来到后厨,连声催促着乔二筒。
“快点,客人都等急了。”
“那没办法,掌柜的,切墩配菜都我一个人来,速度慢也正常。”乔二筒嘴巴咀嚼着黄瓜,正准备将铁锅中的汤盛到白瓷盆中。
“还挑上了,怎么着,想让我给你找个打下手的?”独孤小楼笑骂一句,事实上独孤酒楼的经营状况自然不适合再请一个厨子,两人对这一情况都心知肚明,正如乔二筒明白自己这做菜水平绝对不会涨月俸一样。
日子对这二人来说就像波澜不惊的死水,只有不明真相的外来客像惊雀似的坠入才会荡起一圈圈的波纹。
独孤小楼向来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这可能跟他一出生就在这样破败酒楼中有关,没有乐观的心态恐怕也无法成长到现在这个年纪。
落花流水汤终于端到大叔眼前,来独孤酒楼的客人自然不会在乎味道如何,只求果腹,呼噜噜几口咽到腹中,甚至连滋味都没品出。
“客官您慢走。”收拾着桌上三个铜子,独孤小楼远远将客人迎了出去。
寻常情况下一天也只有寥寥几个客人来酒楼,点的东西也大多不会超过十文钱,直到晚霞旖旎着散去,天边一线黑色似是卷了口的刀刃渐渐占据天空,独孤求菜酒楼的收益也只需要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掌柜的,啥时候开饭呐。”做酒楼这一行必须得在客人散去后才能打烊,乔厨子凑了过来咽了口口水,独孤小楼笑着踹了一脚。
“成天就惦记着吃吃吃,瞧你这怀胎十月的肚子!”
“嘿嘿,那我去把灯笼挑下来。”乔二筒一看独孤小楼模样就知道答应了,顺杆爬地跑到客栈外。
飘摇的灯笼仿佛红着的一双眼,今日似乎透着点不同寻常的诡异,一阵夜晚的寒风吹来,乔二筒搓了搓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强行压下心中的惧怕。
“嘿,这哪来的孤魂野鬼。”
“从翡翠镇外飘来的饿死鬼。”
本也只是壮壮胆子的话语,却没料到真有人应答,阴测测仿佛在耳畔响起。
“哎呀妈啊,掌柜的!外面有鬼!”乔二筒长杆一松灯笼摔倒在地上,零星的火点飘了出来,照亮了一张面无血色的脸颊。
小楼接过屁滚尿流的乔二筒,看向店外。
他不怕鬼,因为有些人比鬼更可怕。
他也不怕人,因为他本就穷困潦倒,没什么好怕。
这位面黄肌肉的饿死鬼从地上慢慢站起,颤颤巍巍地走入客栈,抬头看了看被月光照亮的古朴招牌。
独孤求菜,就是这里了。
屋内昏黄的灯光终于照出来人(鬼)全貌,破烂的衣裳仿若逃难难民,肩膀上搭着轻飘飘的包袱,头发用一根草绳束着,下颌稀稀拉拉的胡子遍地开花,双腿哆嗦着像两根没被拿稳的筷子。
独孤小楼与乔二筒对视一眼,无论眼前是人是鬼,混到这样凄惨的地步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害怕了。
“哪来的穷叫花子,去去去,这儿打烊了。”乔二筒恼羞成怒地喝道,一想到自己就被这叫花子吓了个半死,他就有种拿菜刀抽脸的冲动,太掉份了。
“叫花子?”那人冷哼着将包袱放在长凳,打底暗青色的云锦纹虽然已被污地看不出模样,却依然显出其主人并非乞丐之流。
中年男子甩了甩满是草屑的长发,又将脚上贴了肉的薄底长靴脱了下来,酒楼中两个人急忙掩住口鼻,哐当,一个金属质地的东西被扔上桌子,乔二筒捏着鼻子恶声恶气道。
“嘿,扔的什么东西,这可是人吃饭的地方,你……”
话音未落,暖色油灯下黑黝黝的筷子却让他未说完的话尽数噎了回去。
这是一双筷子,一双并不普通的筷子。
这种不普通来源于一个名字——轩辕灶。
有人说他的舌头能尝出世界上所有的味道,有人说他是御膳房并非厨子却最具有话语权的人,更有人认为当今没有被轩辕灶点评过的厨子,永远无法被赋予厨神的称号。
而今这个落魄潦倒恍若难民的男人,竟然拿出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筷”。
“轩辕灶?”独孤小楼的语气有点迟疑,鉴于此刻眼前中年男子难民似的打扮,他的疑惑再正常不过。
“嗯。”轩辕灶朝着两人端详着,很快判断出谁是厨子,他朝着膀大腰圆的乔二筒点了点下巴,“去做饭,我饿了。”
事实上轩辕灶这种口吻再理所应当不过,天下间最有名的名菜谱曾是百晓生所创,而随着百家的后继无人,轩辕灶成为当代公认点评菜式的第一人。
几乎每一个厨子都以被轩辕灶尝菜为目标,几乎每一个厨子都认为被轩辕灶点评为荣耀。
他们中所有人都做过被选入名菜谱,从此成为当代厨神,迎娶官家小姐,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因此轩辕灶能让一个厨子做饭,不但理直气壮,更是能被称为施舍。
乔二筒看了看独孤小楼,两人神色漠然波澜不惊,因为乔二筒虽然好吃懒做,但有一个很多厨艺高手都很难得的优点——自知之明。
从他十五岁那年自父亲手下出师后,这位曾经最远到达过岳阳楼品菜的父亲就给了儿子一生中最为明智的忠告:“不要做菜。”
这句话也让乔二筒明白自己除了在独孤求菜这种穷困潦倒的小酒楼混日子以外别无出路。
独孤小楼的平静更是顺理成章,虽然他现在落魄了,但祖上好歹也出过独孤求败这样的大人物,名门之后的气度自不会少。
当然更深一层的原因可能也是他不愿意厨房仅剩的食材被这样毫无价值地消耗,更符合他的身份——操着掌柜心的死跑堂。
“唉。”似乎看出了两个人的不满,轩辕灶慢吞吞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扔在桌子上,独孤小楼在铜子还未落下时就将其收到袖子里,顺手推了推乔二筒。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筒,快去做饭。”
“哎。”乔二筒应了声就窜入后厨,轩辕灶唉声叹气地感慨着。
“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曾经辉煌的大人物落魄到现在这个地步,他的确有理由悲哀。
“轩辕先生打哪来啊。”独孤小楼笑眯眯地询问着,他向来是一个能让客人感觉到舒服的跑堂,“微服私访?”
天下间厨、士、农、工、商,以厨师为尊,轩辕灶在厨师间又有很高的威望,也难怪独孤小楼会用到微服私访四个字。
轩辕灶面色一红,好在天色昏暗不怎么显露,他看向门外,脉脉夜色流动着仿若墨汁。
马上到了宵禁的时辰,大大小小的灯光逐一泯灭,曾经灯光通明的御膳房离他似乎越来越飘渺,远远地为轩辕灶拉灭了最后一盏灯。
察言观色向来是店小二必修课程,独孤小楼看出轩辕灶地难以启齿,笑着转移话题。
“反正来了就是缘分,您说呢。”
轩辕灶挑眉,“是啊,见到独孤家的后人,的确是一种缘分。”
“这可不敢当。”
独孤家族落末已久,寻常苦力都能轻易见到他,独孤小楼可不认为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值得骄傲。
两人相顾无言,好在乔二筒的落花流水汤很快端了出来,热腾腾的蛋花汤下沉着三两番茄,泛起特有的酸甜气息。
独孤小楼和轩辕灶同时看去,乔二筒将白瓷碗放到轩辕灶面前。
“落花流水汤一份,您尝尝。”
这是乔二筒的拿手菜,镇上的苦力最是喜欢,分量足又不会太干,价钱还便宜。
还不等乔二筒话说完,轩辕灶已低下头,以寻常人很难想象的速度将汤倒入口中。
轩辕灶是尝惯了美食的大人物,他本不该这么狼狈,何况这道汤也没有好吃到这种地步。
“掌柜的。”乔二筒小声地在独孤小楼耳畔嘟囔一声,显然是怀疑轩辕灶的身份。
独孤小楼摇了摇头,打断了乔二筒的话语。
无论轩辕灶是谁,和他都没有关系。
他是酒楼的掌柜,眼前是他的客人,仅此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秘密,独孤小楼最聪明的一点,就是从来不会去探究客人的秘密。
轩辕灶幽幽叹一口气,手中竹筷压在掌心下哐当作响,面前的白瓷碗丁点不剩,显然是饿得狠了。
就算他曾经是名动天下的轩辕灶,现在也只是一个饿了好几天的普通人。
寻常人饿的久了甚至愿意和猪抢食,轩辕灶现在这种表现,已经很对得起轩辕灶这三个字了。
“独孤掌柜,我此次前来,有件事要拜托您。”
根据独孤小楼日后回忆,如果他意识到轩辕灶将要吐露的是一件影响整个武林的大事件,那他无论如何也会在此之前用乔二筒袖子里偷藏的黄瓜封住对方的嘴,然后连着那脏兮兮的包袱一起扔出去。
如果不曾听到那番话,独孤小楼恐怕还是那个维系着小酒楼混吃等死的安逸掌柜。
可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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