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黑的真快。下午一过五点,就没有车了。每次到星期五,小孟心里就焦虑,可星期五偏偏总是很忙,好像一个星期没有做完的工作都要在星期五做完。好多次他不死心,紧赶、慢赶,去了车站没有车了。看着垂下来的天幕,街上亮着的灯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大概和那些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或者是来这个城市做小姐的外地女孩最接近,但他们都有同伴。
工作的调动遥遥无期。来之前,小孟觉得小县城的生活很无聊,来这儿他希望人生变得有意义些。当时,他想他先过去,然后再把妻子带过去,在这里安家,以后孩子可以接受好一点的教育。这些,在当时来看,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对方说只要他愿意去,马上就调。可是,来了之后,几乎就没人提这件事情了。小孟是一个腼腆的人,不好意思催人。而且催有什么用呢?
来的那天是农历3月18,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每年3月18是他家乡盛大的庙会,用来纪念春秋时期晋国大夫羊舍,同时,这个时候正值农忙,人们忙着往地里送粪、送化肥,种玉米。小孟就是在这个有双重意义的日子里,开始踏上这条未知的路。第一次去的情景,他还记忆清晰。原来单位上的人们知道了他要去市里,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欢送宴会。尽管小孟再三推辞,说是借调的,但大家有千百种理由相信借调只是暂时的,未来一定光明无比。小孟当时在心里也默默认同大家这种说法,心情很激动,但他不敢多喝酒。吃完饭,就上路了。车上睡了长长的一大觉,各种希望在梦中像春天的植物一样葳蕤生长,下了车,走路时都想跳几下。
后来的一段时间,每次回去,以前的同事、朋友、同学就请他吃饭。他们县里好多年都没有往外走人了。县里的朋友来了市里,也经常和他联系。好多人在羡慕小孟。每次见面人们都问,调过去没有?小孟只好回答,快了。回去之后他就呆在家里不大愿意出门。
他现在经常走神、发呆,每天一上班就盼下班,一下班就盼过星期,一过星期就盼放假,一放假就盼过年,最盼的是退休。像那些老头、老太太一样,跳跳舞,唱唱歌、练练剑。和朋友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朋友们不相信他的想法,然后安慰他,这是过渡阶段,也是最艰苦阶段。他知道朋友们说得很对,可是他不知道这个过渡时期有多长?假如是五百年呢?他不知道中国为什么有借调这种事情。满意就调,不满意就不要用,为什么要借呢?人也能借吗?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自己成了一个成功的符号,大家都在推着他往前走。
小孟现在最怕星期一,早上一出门,就感觉进了一个无知的黑暗的世界。一次路上大雾,车走得很慢,到上班的时间,车还在半路。小孟感觉一下解脱了,他想,是车走不了,不是他不想去。到了单位,几乎迟了一个小时,但是并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迟了?有的同事还没有来,比他还迟。来了的在看报纸,在电脑上斗地主。小孟坐在自己位置上,翻出上星期写的一份材料,脑子木木的,什么也看不进去。一上午,什么事情也没有,就这样过去了。
单位也不是总忙,有时小孟早上去了,打扫打扫卫生,翻翻报纸,一天就过去了。他感觉这样的日子很无聊,很空虚。假如连续几天这样没有事情做,他心里就有些不踏实,觉得日子白过了。但单位有些年龄大点的中层干部几乎大多什么也不做,有时好长时间都不见,谁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他们来了单位就发牢骚。一个很有理论水平的人每次来办公室就有几句怪话,一次他说,来了这儿有“三望”:第一步是希望,第二步是失望,第三步是绝望。那些人基本上一毕业就来了单位,当时都是一些头头脑脑的子弟、亲属,但来了就不进步了,几十年在一个单位呆着 ,干着同样一份工作,走又走不了。小孟不知道自己算来了,还是不算来,他想自己二十年之后可能也是这个样子,想到这里他就恐惧,就绝望。但是绝望了的小孟能回去却也不能回,他知道世界上有千万条路,唯一不能走的一条路是回头路。
小孟的生活每天在焦虑和不安中度过。
如果说上班路上见到的那些跳舞、唱歌、练剑的人是城市里比较安逸的一群人,小孟见到的更多的是在生活中挣扎的人,他们的生活大多波澜不惊,钉子一样呆在城市的某个地方,清明节卖纸钱冥币,中秋节卖月饼水果,春节卖花炮水产,这些还算是生活中的能人。还有一些几十年如一日推着个小车,脸像灰尘一样卖些同样灰暗的东西,和城管打游击。还有每天都能见到的那些上访的人,有一次一群老汉上访,坐在门口那块“为人民服务”的大石碑下,都穿着解放鞋,抽莫合烟,走近能闻到一种怪怪的味道。
小孟觉得生活灰暗极了。他盼望生活中出现奇迹,更盼望自己早早能调过来,过一种像以前那样稳定的生活,尽管会失望。可是没有人和他谈他调动的事情,小孟也不好去问,他觉得自己已经来了,人家断定他不可能回去了,他变成鱼肉,人家是刀徂,什么时候操刀是人家的事情。小孟还是每个星期一不到六点就起来坐第一班车,星期五着着急急去赶末班车。来了单位有时忙得要命,有时也能闲几天,闲的日子小孟没有去处,这个城市甚至比他没来之前都感觉陌生,他觉得是自己的心荒凉。他一下班就急急忙忙走,仿佛有很重要的应酬去做。在路上小饭店随便吃点东西,便回自己借宿的屋子。屋子里没有电脑,没有电视,小孟一般翻几页书,然后发呆。对面楼上是两家陪读的家长,楼的距离挨得近,小孟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们的一举一动。她们做饭、辅导孩子的身影让小孟觉得温暖,有时里面会有一些大的笑声传出来,小孟这边更显得寂寥。他拉住窗帘,希望时光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