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炉，馨香萦绕。白瓷光洁，茶汤如碧。
石达开将茶杯推到载仪面前，道：“请。”
“洞庭帝子春长恨，二千年来草更长。”载仪轻呷一口，赞道，“早闻戾公子乃人中龙凤，品味之雅、见识之博、学究之深，帝都公子无不争相侧帽。这梅花积雪冲泡君山银针，茶中有梅之高洁，梅中有茶之清芬，仅凭这一手，那些公子哥儿们只怕是学上十年，也学不像。”
石达开淡淡道：“阿哥生长帝王之家，只喝了一口便道破了它的来历，石某班门弄斧，见笑了。”
“哪里，我只是恰好知道这个罢了。”载仪放下茶杯，望着他道，“我今日登门来访，戾公子绝顶聪明，应当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吧？”
“阿哥大驾光临，倒是在石某意料之外。”
载仪轻吁口气，道：“直接说吧，我此次来，就是想请戾公子高抬贵手，放秦崇武一条生路。”
石达开低垂着眼睛，缓缓道：“在阿哥让我放他一条生路前，为什么不叫他先放别人一条生路？”
“我知道秦崇武派人暗伤了公子，这事的确是他不对，但看公子现在精神还好，并无大碍，还请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这回，载仪感激不尽。”
“一个门人而已，值得阿哥如此降贵纡尊来求人吗？”
载仪叹道：“若是其他人，我也就不管了。但是偏偏是他……秦崇武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如今他有难，我不忍袖手旁观。”
“有难？”石达开冷笑出声，“那也是他自找的。”
载仪脸色为之一变。他身为皇子，自小尊贵无比，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生平还是首次，而石达开的表情凉凉，像是完全未将他放在眼里，饶是他品性温良，也大为不悦。
石达开见他神情，知道惹怒了这位皇子，便长叹一声站起身来，“阿哥，请你回去派人调查一下闻名京都的春秋书院是怎样一夜间冰消瓦解的，然后再决定是否该继续帮助秦崇武。我伤势尚为痊愈，请恕我失陪了。”
载仪惊道：“春秋书院，此事与书院又有什么关系？”
石达开一笑，没再说话，转身径自回内室去了。载仪将视线从帘子上收回到炉上的茶壶，再从茶壶看往窗外，疏疏落落的冬季灌木旁，立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她就站在那里，却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这一刹那，载仪仿佛自她身上看见了不祥。
一件披风轻轻披上肩头，林百灵回头，看见白莺温柔的笑脸。
“怎么像傻子似的站这吹风？冻坏了怎么办？”白莺轻轻斥怨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关怀体贴。
林百灵心中一暖，拉紧披风，也拉住了白莺的手。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相信风少，他能处理得很好的。”
她笑了笑，摇头道：“其实我不是在想这个。”
白莺奇道：“不是这个？那你在想什么？”话音刚落，就听那边门开了，载仪与他的随从一起走出来。白莺迎上前去：“阿哥这就要走吗？我来送送你吧。”
载仪望着林百灵，欲言又止。
而林百灵只是瞧着未完全合拢的房门，想从那缝隙中看到石达开的身影，对他却视而不见。
载仪心中暗叹了口气，转向白莺礼貌地笑笑，转身离去。
白莺把阿哥送到院门口，回来时推了她一把，低声道：“想知道什么，就进去问吧。不要什么事都藏心里自个儿一个人瞎想。”
受到她的鼓励，林百灵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上前伸手刚想敲门时，门开了，石达开站在里面。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不知道该如何收回来。
“进来吧。”石达开侧身让出条路，待她进去后，将房门合上。
“坐。”他拿起炉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君山银针，喝几口驱寒吧。”
林百灵望着几旁的另一个杯子，沉默不语。
“你想问什么，可以问了。”石达开在她对面坐下，神色淡然看不出悲喜。
林百灵反问道：“我想知道的，你都会说吗？”
石达开看着她，眼眸深深，若有所思。
林百灵低声道：“算了，我没什么想问的。”站起身就想走，却听他开口道：“你问，我说。”
回头看他，依旧那么漆黑的眼睛，无边无际，不让情绪有一丝泄露的机会。
林百灵重新坐回去，“一，你当初之所以不告诉我这个人就是十五皇子，是怕我有所不安吗？”
石达开沉吟许久，回答道：“算是。”
林百灵猜想着这个答案中的深意，却不敢再进一步追问下去。于是便道：“二，阿哥既已找到此处，我们是不是可以回朝阳山庄了？”
“你想回那里？”
被他这么一问，林百灵反而怔住了。是啊，回那去干什么呢？那儿又不是她的家，又没有人真心欢迎她，为什么她会记挂着回那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如果你想回去，我们今天就可以走。”
“不！”连忙拒绝，以一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心慌。
“还想知道什么？”
林百灵摇头。
“真的没有了？”
依旧摇头。
石达开捧着手中的茶杯低眉沉思，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食指在杯沿上轻轻摩擦的声音，这种安静令林百灵觉得不安。她的手伸向腰系的锦囊，好像只有握着那枚翡翠鸣笛时，才能保持镇定。
“民间传闻我是和糰的私生子。”石达开悠悠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然后在屋中丝丝萦绕，“我的母亲是他第十三房妾室。杭州人氏，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姑姑一家到京城做买卖，有次她上街被我父亲看中，就强娶了回去。她与表哥青梅竹马，早已两心相许，逢此变故，因为姑姑他们都畏惧我父亲的权势，敢怒不敢言，两个有情人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拆散。我母亲入府后一直郁郁寡欢，她性格沉默，不善言辞，被众姐妹所排斥。一年后我母亲有了身孕，父亲很高兴，对她更是宠爱，其他妾室看在眼里嫉妒万分，便放出风声说我母亲怀的不是他的亲骨肉，而是表哥的。我父亲本不相信，偏巧当时姑父生意失败，走投无路，就让儿子来问我母亲借钱，我母亲哪有什么钱财，便拿了平时父亲给她的首饰去见她表哥，回来后被我父亲知晓，父亲大怒，一气之下将我母亲赶出府去。我母亲去找她姑姑，发现姑姑一家为了躲债已人去楼空，她一个弱女子，又身无分文，当时天寒地冻，晕倒在河边，被贫民窟里的人所救，从此就留在了那里。”
林百灵捏紧了锦囊，虽然她不知道石达开怎么会忽然跟她说起自己的身世，然而这些的确是她一直想知道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母亲的身份，只以为她是个丈夫病死的可怜寡妇，所以都分外照顾我们母子俩。母亲身体很弱，大部分时间都病在床上，邻居中有个兽医很喜欢我母亲，一直默默地帮我们，时间久了，母亲就被他感动了，终于肯嫁给他。结婚当日，就要拜堂时，我父亲带着人马突然出现，什么话都没说就抓走了那个兽医，我母亲知道不妙，一直追着他们，亲眼看见我父亲的手下把那个兽医活生生地淹死在水里。母亲受不了这个刺激，纵身一跃跳水自尽，她临死前回望父亲，一字一字地说：‘石川岩，你会有报应的，你一生毁人无数，我诅咒你最后毁在自己手中！’七年后我找到那处水源，取名‘诅水’。”
原来这就是诅水的由来，莫怪那人迹罕至，疏于打扫，想必是他怕睹物思人，因而故意任之荒芜。
十二岁是很奇怪的一个年纪，有的人在十二岁时还什么都不懂，但有的人已经知道得非常非常多。母亲死后，父亲让人把我接入府中，我走进华丽无双的花厅，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在见他前我有过许多揣测和预想，我甚至想过一见到他时就扑过去杀了他为母亲报仇，然而，当我见到我的父亲，见到他坐在一株白梅下哭，哭得很压抑，也哭得很伤心。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怨恨都不成为怨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和着同情与怜悯的复杂心情。我想他是爱我母亲的，然而他一辈子都没得到我母亲的心。
“我就留在了那里，从诗词歌赋一点点地学起，然后看着我的父亲一天天地苍老，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相处时间越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然而这种相像，却被我所憎恶。于是我走了，闯荡自己的天空，我不入仕途，却要踩青云而上，这些年来，虽然有所作为，但我心中清楚，必定是他暗中相助，我的一切才能如此顺利。”石达开的目光掠向很远的地方，“我是石川岩的儿子，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他给我留下的痕迹。”
“我……”林百灵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想知道这些，但是我也知道你永远都不会来问我，所以我主动说给你听。”
“我没想勾起你的伤心事。”
“这些事情，即使不说，也一直存在着。如果能说出来，就说明已经不是伤心。”
“石公子……”
石达开缓缓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想让你看清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身上背负了很多东西，不管是我自愿的，还是无从选择的，那些东西都足以左右我的人生。所以。”
他抬眼看她，瞳目深深，一种悲哀浓浓，化不开。
“所以，百灵，我只能尽我所能帮你实现心愿，让秦崇武死。除了这个，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办法应你，即使答应了，也做不到。”
一阵昏眩感忽袭而来，心中好像被什么割了一刀，伤口开始涔涔地流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