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百灵没有接，只是偏过头去。
载仪走过来，很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你们也在这。”停了一停，没人接话，于是他又道，“我来看看陆家。”
“他死了我真高兴！”冰冷而突兀的一句话，林百灵回转头来，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哀伤。
载仪吃了一惊，有点不知所措。
“这就是我要的结局，他杀了我父亲，这是他的报应。我父亲的仇报了，我好高兴！”
“林姑娘……”
“你很可怜他吗？你不忍他家破人亡，所以眼巴巴地赶来周济他的孤儿寡母吗？”
“我……”
不等载仪把话说完，林百灵抢话道：“你进去吧，他的妻子正在里面哭得很伤心，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正等待一个救星出现，助她们脱离苦难呢！哈，秦崇武终于死了，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我今夜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不行，我要回去休息了。”走了几步，又停住，表情由激动转为茫然。
载仪看看她又看看石达开，无法理解她忽如其来的失态，“林姑娘，你怎么了？”
林百灵呆了很久，轻轻张口：“我要回家。”
载仪愣了一下，柔声道：“那我送你回去。”
林百灵摇头，“我没有家了。”
“啊？”
“我爹爹死了，房子被我卖了，奴仆们都被遣散了，师兄们也都被得罪了……我哪还有什么家？回不去了，哪里都去不了。”声音犹如梦呓。
“林姑娘……”
林百灵转头看他，显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你在同情我吗？你认为我很可怜？”尔后哈哈大笑，“我有什么好可怜的，我的心愿都实现了，我是个孝顺女儿，我帮爹爹报了仇，再没人可以指责我了！”一直不说话的石达开突然说道：“你累了。”
林百灵整个人一静。
“你累了，回去吧。”石达开将她抱上马背。林百灵的脸上有恍然的神情，隔了一会儿，眼神变得很远很远：“我想回家。石达开，我想回家。”
石达开沉默了一下，答道：“好，我们回家。”他翻身上马，向载仪致歉道：“抱歉阿哥，我得带她走了。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有什么失礼之处，敬请见谅。”
载仪苦笑道：“没事，你快走吧，请大夫为她看看，希望林姑娘早日好起来。”
石达开轻点下头，策马离开。
“石达开……”林百灵轻声唤他。
“嗯？”
“我刚才是不是很失态？”
“你累了。”
林百灵低声道：“我好像真的很困，一闭上眼睛就会睡着……”
“那就闭上眼睛睡吧。”
“我醒来后是不是就到家了？”
“嗯。”石达开的目光更幽深，柔声道，“我保证，你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的家。”
于是林百灵沉沉地睡去。
石达开低头，可见她苍白的脸，眉梢眼角溢满疲惫。这个女子，原是孤苦无依。
如何对她才好？继续纠缠，只会伤害更深。罢罢罢，放她自由，还她原来的一切，就当是。
不曾相识。
朦胧中有人在用热毛巾敷她的额头，从那人身上传来很熟悉的味道，撩拨起一些属于记忆里的东西。
她觉得胸口很闷，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了，然而却争脱不掉。在朦胧中她听见自己在呼唤一个名字，有人回声应她：“小姐，你醒醒，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猛一震悸，惊醒过来，视线到处，看见的竟是奶妈慈祥而苍老的脸。
“奶妈！”此时此刻竟然见到她，恍如犹在梦中。
“小姐！”老妈子眼泪盈盈，“你刚一直在做噩梦，全身都是冷汗，终于醒了。我的好小姐，没想到我还能回来伺候你，真是老爷在天有灵……”
环顾四望，更是惊悸熟悉的棉被，熟悉的珠帘，熟悉的梳妆镜，熟悉的一切。这是她的家！她自小生长的地方！
她怎么会在这？她已经把这儿的一切都卖了的啊……难道……难道？
“我保证，你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的家。”清润优雅、像午夜的箫声一样悠远，那是独属于石达开的声音。
原来他真的送她回“家”，送离他的身旁。
忽然之间，朝阳山庄、山上小屋都变得遥不可及。那些地方是他的，而她，再也回不去了。
双手急急地在身上寻找，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衣服，奶妈见她一脸焦虑，便问道：“小姐，你找什么？”
“我的锦囊！我系在腰上的那个锦囊呢？”
奶妈从她枕下取出锦囊：“是这个吗？”
一把夺过，赶紧打开来看，翡翠鸣笛还在，心在放下的同时，悲伤又涌了上来。抬头正好可见对面妆台上的铜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克制情绪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所有的心思都泄露在脸上，每个表情都可以看得很清晰。
林百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脸上的肌肤在指下起了层层变化，变得完全陌生。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奶妈被她的表情吓到，连忙推她。
“我没事。”说着起身下床，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丫环青儿捧着水盆走进来，“小姐，你起来啦？”
林百灵怔怔地望着她，难道不只奶娘，所有的仆人都回来了吗？刚想到这，窗外传来一阵读书声，她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东墙那边，正是书院。
“小姐，你可是遇到贵人啦！前天有人送了银子到我家，说是让我回这来伺候小姐，我刚一进门，就看见青儿她们也都回来了，还不止这些，那关了许久的书院又重新开了，据说是请了好几名颇有地位的先生来教学子们读书呢！”
“贵人？”林百灵喃喃，“那他人呢？”
“呦，这老奴可就不知道了，那人是谁，小姐心里该有底吧？”
林百灵梳洗更衣走出屋子，径自到了书院，院内书生一见到她便都放下书围了上来。领头的还是刘向云，他一脸愧疚地说道：“师妹，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刘向云以前错怪了你，向你赔罪了！”说着就欲下跪。
林百灵连忙扶住他道：“师哥，这是怎么回事？”
“唉，师妹，原来你早有为恩师复仇的计划，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害得我们担心了那么久，还冤枉了你。现在好了，恩师大仇得报，秦崇武那家伙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书院也重新开起来了。师妹，你做得很好，恩师在天之灵，必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林百灵虽不清楚她昏迷的这几天内石达开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得一切都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料想得到，他必定是将所有的功劳都推到了她的身上，使众人对她的误会冰消瓦解。
然而石达开不会知道，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些。又或许是明明知道，但故作不知罢。
一时间心中凉凉，冷如寒霜。
“小姐，有位公子来找你，现在客厅相候。”青儿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她的心却起了涟漪。林百灵连忙转身往回走，掀帘而入的前一刻还是紧张不安，后一秒顿时静了下来，惊道：“阿哥……怎么会是你？”
载仪微微一笑，“你好像有点失望，看来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本想否认，但又觉得没有必要，林百灵轻一扬眉，没有回答。
“你的气色好多了，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担心。”
“多谢阿哥关心。”
载仪走了几步，并不因她的冷淡气馁，柔声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邀请你一起出游的。”
“出游？”林百灵有些诧异。
载仪一笑，推开窗子，阳光顿时泄了一室，“是啊，你有没有留意到，春天已经来了。”
被他这么一说，林百灵才发现外间庭院中，真的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原来不知不觉中就已三月了。
“我知道城郊有处风景名胜，你脸色苍白，身体荏弱，正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才好。马车就在外面等候着，我们走吧。”
“阿哥，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请你把我当作偶遇的姑娘，随即忘了吧。”
载仪的脸色一暗，叹道：“如果能忘，我今天就不会来。正如你执著于相忘，我执著于相识。”
林百灵因他最后一句话而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凝望着载仪的眼睛，这个男人是认真的。那么，去吧，她太寂寞，一个人待着只会促使这种寂寞更加浓厚。如果有个人可以分她的心，可以让她不要想起一些不愿意想到的东西，为什么不去？
也许载仪说得对，她的确是执著于相忘，然而想忘记的对象，却不是他。
一时的决定竟完全改变了她此后的生活，却是林百灵万万想不到的。
每隔三五天，载仪就会驾车来接她出游，有好事者打听出了他的身份，顿时谣言就纷纷传开了。
都说林家的女儿好手段，竟然得到了十五皇子的垂青，难怪一声不响就能为父亲报了仇，还拿回了房子恢复了书院，都因有这么个大靠山在后面支持。再闲言闲语一些，便各自猜度着十五皇子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满汉不是不许通婚，但以他那么高贵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娶她为妻了，可瞧这些日子皇子来接她时的样子，又像是痴迷得很，那么当个侧福晋肯定没什么问题。
这些流言传的多了，巴结者、嫉妒者、羡慕者、憎恨者皆而有之，各个留着眼睛瞅纪府，会有怎样的结局。
一次连小丫环青儿都问她：“小姐，你会嫁给阿哥吗？”
当时她正在梳头，手中木梳突然蹦掉了一根齿，吓得青儿不敢再问。
她们都怕她，怕到没有心思去了解她。林百灵有些悲哀地想着。
“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个……”青儿怯生生地回答，“阿哥对小姐好啊，连我都看的出来，他好喜欢好喜欢小姐的，小姐真是有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