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辰时,皇宫西,夜氏皇家宗庙云台,太子冠礼,皇帝亲为太子三加冠,太子太傅傅青竹颂祝词,朝堂百官皇室宗亲观礼。
礼毕,太子至云台偏殿更衣,换下玄端冠礼服,着红色大婚喜服,大婚仪典便将从这皇宫西边的云台出发。等下得先至太极殿,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再赶着巳时出宫,至皇城东南边的西凌驿馆亲迎太子妃,再携妃至正南的壁坛行祭天礼,午时引太子妃入东宫,于宫中开婚宴,宴请西凌送亲使团,夜间戌时,太子携妃登泰安门城楼观焰火,亥时回宫行合卺礼。
凤兮禾立在云台偏殿门口,一边心念着今日这忙乱行程,一边见着皇帝銮驾回太极殿去了,一会儿,观礼的百官宗亲退散了,估摸这会儿,宫门口的迎亲八抬彩轿、仪仗、属官、护军、随侍等排场,也已差不多候整齐了,只等吉时。眼看着日头敞亮起来了,方才行冠礼便花去了近半个时辰,这云台行至太极殿,少说也得两刻钟时间,剩下的两刻钟里,还得向陛下行了礼,再从太极殿赶至泰安宫门……需得步步紧赶,片刻不停歇,方不误时辰。
兮禾不由得看向那虚掩的殿门,里头几个司制绣房的宫女在服侍,纵是那礼服穿戴繁琐,也不至于这般磨蹭?见绣房宫女们悉悉索索退了出来,却不见太子,正要开口问,领头那宫女说到:
“太子殿下请姑娘进去说话。”
“喜服换好没有?”
那宫女却面露难色,凤兮禾一把推开殿门,冲了进去,心想太子爷你当这是儿戏吗?
待止步站定,看清楚了殿中景致,只觉眼前珠玉生光,有些呆了。
晨曦中,那人长身玉立,服饰整齐,头上爵弁是方才皇帝三加冠礼时最后一次戴上的,没有换,赤锦隐纹上衣,白绢单衣露出领口,云纹绢衪,纁色下裳,金绣腰封,锦囊玉佩,纁色敝膝,赤色高履。若尊古礼,这新郎喜服本是玄色上衣,曦朝人觉得玄色沉闷,不若红色热烈,渐渐便将周身都改成了红色,此刻,这一身烈焰焰服色的少年儿郎,展开双臂,任那宽袖垂了下来,朝她笑得明艳:
“好看吗?”
“殿下服这红色,真……好看。”兮禾本是一肚子着急,却被那轻轻的问话引着,脱口赞道。
“我就是想让你看看。”那人放下手臂,声音里竟带些撒娇和讨好。
“殿下,时辰不早了,得赶紧……”
“不急,我有些话,想当着夜氏祖宗,跟你说清楚。”太子转身负手,朝着那云台正殿,那有些冷清,有些缓慢的话便一句接一句地敲在兮禾心上:
“前几日,我把阿朗打得有些惨,他也不恼,只说我是在害怕。方才,我站在那高高云台之上,突然间想清楚了,我是在害怕,害怕失去你……我知道,我这一身喜服,马上还要去迎娶别的女人,说这些话,有些……荒谬,只是,我又必须先做好这些非我所愿的事情,才能站得更稳,走得更远,才能在将来达我所愿,更好地拥有你,给你最好的,你明白吗,阿苗?”
一声“阿苗”唤得她恍然入梦,曾几何时,那小团子说,禾小的时候就是苗,你就是我的小苗,我一个人的……
兮禾低着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看,心里有些起伏,又有些无力,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子走过来,拥住她,像曦京的那些风流贵公子般,用手托起她的下颌:
“阿苗,看我。”眼波流转,目光深深,锁住她:
“我不管你在我母亲面前起了什么誓,现在,我要你听好,我夜承轩,在夜氏皇家十三代列祖列宗面前起誓,我此生,只要你一人,如有违誓……”
“殿下,不可。”兮禾听到此处,迅速抬手掩住那口中的话,身为皇子储君,说这样的话,太过于骇人。
太子见她那惊骇的眼神,压在唇间的指尖依稀香气袭来,心神荡漾,头一侧,将那手指含住了。兮禾吓得慌忙抽回手,说道:
“殿下,这列祖列宗面前,不可造次。”
“就是要祖宗们也看看我的真心。”承轩顺势将她朝骨子缝里紧揽,将头放在她颈间,在耳边说到:
“请你,等我,你在身边,我才心安,你若不在,这龙图江山,我也不要了。”
也不等兮禾反应,松手放开她,径直往殿外去,边走边说:
“凤兮禾,陪我迎亲去。”
凤兮禾只得快步跟了上去,想着这位爷方才那些话,有些甜意,有些恍惚,这是在向她表白吗,只是这么重的承诺,她怎么担得起?他又怎么担得起?
踏出殿门,看了一眼阶下候着的随侍们,太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抬手就来摸她额间:
“本王今天大喜日子,你别皱眉。”又俯过来小声说了一句:“见你皱眉,我便心紧得很。”
兮禾偏头侧身躲开,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太子似很满意她这模样,上了车驾,赶着往太极殿去。
至太极殿,皇帝竟已在殿中等候,也不责怪太子的拖沓,等太子三跪九叩,行礼完毕,起身走下来,拉着他的手好一番叮咛,太子出殿时,眼间有些红红的。
“殿下,大喜呢。”兮禾迎上去,递上一方绢帕子,太子顺手接过,一把塞衣袖里,径直往前走:
“无妨,想起母后了。”
兮禾看着那很快恢复平静的侧脸,追着那衣袂生风的身影,去赶赴下一个吉时。
很多年后,凤兮禾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婚礼,不是自己凤冠霞帔,而是这一日,自己陪着太子迎亲。自己一生波折起伏,却记不起有什么风光像样的时刻,而这一日,太子迎娶西凌公主,却是刻骨铭心:云台宗庙里,太子说了些让她记了一辈子的话;太极殿行礼,太子在皇帝面前哭了;泰安宫门起驾,那煌煌仪仗,迤逦数里,悠悠礼乐,缠绕入心,让她如仙子坠红尘,忘却前世今生,只记得脚下步子;驿馆亲引贺兰公主礼服出阁,服侍她上轿下帘,公主紧紧抓住她的手,贺兰峥笑着盯住她的眼神;壁坛新人祭天,那缓缓行止的壁人身影和金玉容颜;至东宫门,停撤仪仗,引太子妃下轿入宫,回头见到那传说里的十里红妆……
说来也怪,陪着自己心上的人迎娶他人,竟不觉得荒唐错乱,那对新人携手行进,撒落的是那年曦京最华丽的梦幻,而她,随侍一侧,一步一步,用脚丈量着烟火红尘,却无比地真切实在,多年后,还能细细讲给孩子们听,她也喜欢一遍遍讲给孩子们听,因为,那些如花笑颜,转瞬即逝,那些物是人非,变换无常。
再往下,那日夜间,则是另一个让她永生难忘的百转千回之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