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禾挤过人群,看见了今夜最绚烂的烟火——那高高的泰安城楼,如一只雄踞在半空的巨大火凤,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半边天。许多人在忙碌着救火,有曦京府兵,有皇宫禁卫,明朗领着东宫率卫也在。只是这火,等扑灭了,恐怕也只剩灰烬了吧,连人带城。不过,太子和太子妃应该是没有在上面的,见明朗那不慌不忙,应付了事的神情,便知道。不仅是明朗,似乎这里救火的所有人,都不甚着急,一边悠悠地控制着火势不至于蔓延,一边欣赏着这只今夜最大的焰火。
只是这火,起着还真是不妙,以前熙帝每年此刻,都要登泰安楼与民同赏这佳节盛景,未曾听说过有差错,今年,太子第一次替父登楼,便把这皇宫正门第一楼当烟火点了,这当中,可以做的文章太多了,明日,钦天监那班半仙将展开他们那非凡的想象力,还有御史台的滔滔唾沫……兮禾眯眼盯着这满目火光,心里不禁替承轩犯愁,太子冠礼后,按例便可入阁议政,而不仅仅是朝堂听政,今夜此事一出,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有焰火星子被风吹落在城楼屋顶上,竟将屋檐点着了,人都没事,赶在整个城楼烧起来之前,都下来了。”明朗见了她,过来说话。
“这焰火星子可真厉害。”兮禾笑说,一点火星子,便燃了一座城楼,当真能耐。
明朗却不理会她的玩笑,放低了声音,说道:
“太子殿下进宫请罪去了,并让属下转告姑娘,请姑娘先回东宫,务必……伺候好太子妃,让她……安心。”这位小将军是个太子心事的知情人,向来将兮禾当姑奶奶供着,此番话说得就有些不畅,生怕勾起兮禾的不快。
哪知这姑奶奶也不跟他计较,眼光流转,酒窝隐现,答了句“好的,我这就回,有劳明将军了”,便要转身走,末了却又突然回头看他,狐疑地问道:
“明将军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明朗便把那句已经堵在喉咙口里半天的话给吐了出来:
“姑娘可能……可能需要整饰一番仪容。”
待得兮禾一路几近小跑,赶回东宫,洗脸更衣梳头,整饰好那连明朗都看不下去了的仪容,太子还没有回来。今夜城楼失火,不论承轩是不是事先知道些什么,他能舍了自己的良辰春宵,赶在所有的耳边风枕头风吹向皇帝之前,赶在所有奏章呈上御案之前,先进宫请罪,也算是正招,当然,没准还能先入为主,将请罪变成诉苦,甚至是告状。对于这一点,兮禾越发有信心了,这位爷人前道德礼仪端得周正,人后损招绊子却没少使,跟敌国王子谈交易,给贺兰峥的茶里下化功散,将玉辰珠软禁在明朗府里……也怪太傅大人教得太好,打小就教他,帝王心里有把称,天下社稷为重,儿女家事次之;利益权衡优先,道义真情靠边。
让自己伺候好太子妃,也是防止这个有些直的西凌公主添乱吧,凤兮禾思忖着,到了西殿洞房,这里将是太子妃的寝殿,太子和正妃寝殿相毗,同在西殿,而东边那些院子将是日后进门的良娣侍妾居所,一思及此,兮禾不禁打个冷战,难不成自己真的要跟承轩的一群妻妾同住一屋檐下,日日周旋,天天欣赏争风吃醋的好戏,那种日子,会不会很……抽风?
不等那华丽的抽风日子到来,此刻,一踏进这红烛焰焰红绸艳艳的殿里,凤兮禾已感到了一些凌乱,主持合卺礼的命妇和宫女们在外间候着,贺兰雅独自坐在里间的婚床上,听到凤兮禾来,便欣喜地唤了她进去。接下来,两人俨然一对闺中好友,展开了一段怪异的洞房夜话:
“兮禾姐姐,你自幼跟太子殿下一起长大,可知他喜欢些什么呢?”
凤兮禾立在床边,看着贺兰雅身后那软软的赤锦床褥,竟觉得有些腿软体乏,今日几乎都在行走站立,还受了诸多惊吓,多想就此倒下睡了。再瞥见那喜枕边滚落的桂圆、花生和枣子等事物,一下子脑补出,等会儿太子和太子妃要在此颠龙倒凤巫山云雨,不觉一个激灵,清醒了,只是贺兰雅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太妙,容她仔细想想,太子的喜好么?太子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太傅大人教的是,上位者不可彰显喜好,以防奸腻之人投其所好。于是,便有了那个温雅清贵的皇子模样:
“太子殿下饮食清淡,饮花茶,喜清静,擅骑射与剑术,写一手好字和漂亮文章,通音律,擅抚琴,穿淡色素锦,起居作息规律有度,脾气秉性也……随和。”
却见贺兰雅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有些疑惑,兮禾想起贺兰峥的托付,不忍欺她,忍不住又说:
“还有一个太子殿下,公主……娘娘不妨也记住了,他奢辛辣口味,偏爱甜糯点心,好烈酒炙肉,善空手角斗,使得大砍刀,喜欢深夜里看荤画册子和侠义传奇,喜鲜艳服色和花俏装饰,脾气暴烈,还……小气。”他那些被储君守则扼杀的,不轻易示人的重口味爱好,她都收着记着呢。
“那就是了,我在西疆见着他时,他更像姐姐说的这第二种模样呢。”贺兰雅拍手笑说。
“……”兮禾一下子没接住话,果然,他俩早就相识,原来,他的真实面目不只给了她看。一时间,竟有些失落慌乱,更觉得跟这个幸福的新娘子在她的洞房里聊她的男人,实在有些荒唐,抬眼往外间看去,想寻个由头,逃出这是非之地,却意外瞥见帘外一抹红色的衣角,那纁色敝膝上的金绣虫纹,那不是承轩的喜服吗……天啊,怪不得方才觉得外间怎么安静得出奇呢,原来……兮禾顿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人生最尴尬之事莫过于,背后说人坏话,抬头便见那人在面前。正急得满脸潮红,那心直口快的贺兰公主却又添了一把柴火:
“我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上他了,你也喜欢他吗?”公主坐的那个角度,看不见帘外。
“啊?”兮禾脑中烟花四射,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心里开始后悔,方才忘了问贺兰峥一句,大王子,你确定你妹子是真傻?
“兮禾姐姐,你自小跟他一起,想来也喜欢他吧?”贺兰公主是个执着的人。
“公主莫玩笑,兮禾乃罪臣之后,一介奴婢,对太子,断不敢有……有非分之想。”兮禾应着,真想知道帘外那人有何感想。
“姐姐莫妄自……妄自菲……菲薄,这是大哥哥新教的词语,我大哥哥说,你比瑶光公主还要好,他很喜欢你,还说要是能娶到你,西凌王他也不想做了,我大哥哥也是很好的,你喜欢他吗?”
“贺兰……王子……太看得起我了。”她可不敢跟那西凌王位比。
“他方才还说要找你,要向你表明心意呢,你见着他了吗?”
“啊?是吗,见……没见着呢,我去看看太子回来没。”兮禾觉得再待下去,会被公主问疯掉,不等公主说话,便一个箭步,夺门而逃。
出到外间,太子一身火药味,挡住去路。那是真的火药味,发间,眉梢,肩上,衣角,依稀有碎末星点的硝药印子,这真切的气息衬得那张微怒的玉颜,好不威风,兮禾按下满心狐疑,不敢开口问,只想溜走。
“本王的夜宵呢?”终于还是要兴师问罪的,却是捡了这个由头。
“大街上有些挤,掉地上了。”
“贺兰峥没有帮你捡?”
“人太多,踩坏了,啊……殿下说……谁呢?”
“殿外庭下去跪着,两个时辰。”
“啊,殿下!这么冷的天,不把腿给跪断了。”两个时辰跪满了,怕是十天半月走不利索。
“行礼!”太子不理会,径直越过她,掀帘子进里间,低声说了句什么,等到张罗合卺礼的命妇宫女们紧随着鱼贯而入,兮禾才回过神来,方才太子那声低语她是听清了的,他说的是:
“笨成这样,居然还有人抢着要。”这是在说她吗?听着怎么有些酸?
而那些命妇们见了方才这一幕,却是不一样的感慨,这位年轻的太子爷果然严于驭下,这位传说中要风要雨的凤姑娘,却不像八卦里那般受太子宠爱,不也是一个小差错,就给扔到深夜雪地里罚跪。待到礼毕,她们退出殿时,那姑娘正在廊下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