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山来,行不多时便来到堤上。堤身狭窄,只容两人并排通过,又与水面几乎齐平,行走其上,令人恍觉自己有如水中仙子在踏浪而行,凌波微步。水光乱恍,粼粼波纹在侍女举着的曲柄黄盖伞上闪耀成趣,碧水澹澹,一波一波拍打堤脚。婉柔扶着太后走着,已经上了岛,却突然听见身后有惊叫声,然后便是物体落水的声音,便回头一看,果然有人从堤边水中挣扎着站起身来,身上的红罗裙早已湿透,云鬓歪斜,钗斜粉褪,好一幅狼狈的样子,原来是才人虞蕤。
好在这堤两旁水下埋有石子路基,水深不过尺许,既是为了稳固堤坝,也是防止有人失足落水,谁料刚开园便派上了用处。
侍女忙伸手要去扶,虞才人还未顾得及爬上堤岸,早已愤恨嚷道:“一定是萧才人推我,真是蛇蝎心肠!”
萧才人站在堤岸上冷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推你了?明明是自己没站稳,居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诬赖好人。”
太后侍女吉祥早呵斥道:“不得御前失仪!”
太后面色不好,道:“看起来又是女人间的争斗,这件小事就交由皇后下来处置吧,别扫了咱们游园的兴致。”
婉柔便对虞才人的侍女道:“先扶你家主子回去换衣吧。”虞才人恨恨地瞪着萧才人,也不敢再说话,只得先回去。
太后不禁皱眉道:“这堤也修得不好,第一天便有人落水,恐怕不吉利,该重重责罚那些匠人们。”
婉柔笑道:“听虞才人的意思,这恐怕是人祸,是否是自己失足也未可知。恐怕怪不着修园的工匠,如此修筑,本意是教人与水相亲,况且这水浅,哪能溺着人呢,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母后无需挂怀。正因为‘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所以我们才会祈求万事如意呀,母后就常想一二吧。”
太后笑道:“你凡事皆能如此豁达,倒真是难得。有你在身边,事事为哀家开解,哀家也能少生几根白发。”说罢扫视皇帝云昭媛一眼。
这如意渚原是一座岛山,进了山门,由南坡沿宽阔的白石阶梯而上,一路上行经嘉树轩、有幸斋、秀起堂、悦心殿、听鹂馆、耘轩、流憩园、阅古楼、隙光亭,只见亭台馆榭,玲珑精致,随宜安插;蜿蜒游廊,随山就势,宛转相接。这些馆阁楼台,各有精妙之处,大家都放慢脚步,一一细细游览。
慢慢来至山顶的归云台。归云台通体由汉白玉石砌成,宽阔平坦,上面两座楼阁相对而出,上仰蓝天,下临碧波,东边是日晖楼,西边是宸光阁,为午后的日色浸染,更显华美瑰丽。这两座楼处于山顶的尊崇之位,为这一系列建筑的高潮部分,自然最是显眼。不论是从体量、规制上,还是从用料、设计上,都是旁的建筑无可比拟的。
只见门前乌木凿银的匾额上,笔走龙蛇,狂意自恣,亦是皇帝御笔。太后一见那“宸”字便气不打一处来,不悦道:“龙以凤为对,日当以月作配,如何以萤烛之光夺了明月之辉,可谓不通之极!还不给我改了去,改作‘月华斋’。”
岑婕妤闻言,不禁噗哧一笑。皇帝闻声,不满地瞪她一眼,岑婕妤不以为意,对身边的萧才人笑道:“咱们今天可不得感谢宸妃,要不是她,咱们哪能沾光各升一级呢?”
萧才人会意悄笑道:“可不是,咱们共沾宸光,同喜同乐。”
许修容不禁向婉柔投过来一个欣慰的笑容,婉柔知道她对自己的好意,心里温暖,两人会心一笑。
皇帝忙道:“母后,这才挂上去就摘下来,恐怕不吉利。”
太后头也不回道:“既然这悠宁苑是为哀家祝寿,要让哀家心里添堵恐怕不是皇帝的本意吧?”
太后如此说,皇帝无言以对,只得罢了。
太后便领众人登临月华斋。于湖心处远望,四处秋水茫茫,波涛浩淼,苑中景致一览无余。太阳不知何时已隐入云层里,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太后始觉有些凉意,婉柔忙从如意手中接过披风,为太后披上。
湖的北岸,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尽头是一大片广袤的树林,秋叶缤纷,遥见成群麋鹿奔逐其间,连绵起伏的山脉屏列在草原林地的尽端。好一片塞外的粗犷风光,一改湖泊区江南水乡的温婉情调,令人耳目一新。
众人一见,都惊讶不已。太后一股怒气涌上心头,道:“旁人修建园林,都是添设建筑,皇帝为何把这里好好的馆舍全都拆去了?难道想做宓国的败家子儿吗?!”
皇帝笑道:“母后莫恼。那些殿阁虽拆了,可拆的时候十分小心,木石材料都好好的未曾毁坏,照原样在山麓丛林之中重建,好供人走累了憩息。”
太后忿忿道:“这样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皇帝笑道:“母后瞧这一片原始风光如何?”
李太妃见太后怒气未解,忙道:“姐姐,皇上不惜将原先这许多的建筑全部移走,去除人工雕凿痕迹,又植草种树,放养鹿群,倒更显出恢弘壮阔的气象来。眼界气度真是不凡哪!”
含山大长公主也笑道:“是啊,太后,这下子山地湖泊草原林地都齐备了,我们也有眼福同时得见天南地北的风光。”
步端凝也笑道:“什么时候皇帝哥哥带我去那里骑马射猎呢?”
皇帝笑道:“每年的围猎你都嚷着要去,可是你连马都不会骑。我们的端凝可真是能纹能舞啊,纹是纹绣的‘纹’,舞是跳舞的‘舞’。”
端凝撒娇道:“又取笑我,还不是因为皇帝哥哥不肯教我骑马么?”
皇帝又指着远山无尽绾结处对太后道:“母后请看,这山后禁苑外有的多不过是零星小河泡,儿臣已令人挖深拓宽成池,取名叫金明池,汉武帝昔日曾在昆明池训练水师,咱们也可在那儿训练水军,以备来日之用。”
一个少年笑道:“皇上果然思虑深远。咱们宓国国境内多是以丘陵为主,当年先祖选宫苑基址时,难得挑到这块高山平湖的风水宝地。但这其他的地形地貌都是别国才有的。‘移天缩地在君怀’,陛下这样揽四国之胜景,臣私心揣度着,莫非也有什么别的用意吗?”
婉柔这才注意到那个随侍皇帝身后游园的少年,正是皇帝从小的伴读,开国功臣顾磊平的玄孙顾不盈,只见他风神俊逸,与皇帝并肩,便恰似绿竹青松,宝玉明珠,芝兰玉树,难分高下。
皇帝拍一拍他的肩膀,神采飞扬,笑道:“知我者,小顾也!”眼望着大好山河,绵延无际,疾风簌簌,落叶萧萧,不禁逸兴遄飞,豪情盈胸,大声道:“十年磨一剑。”
顾不盈接口道:“霜刃未曾试!”两人相视而笑,旁若无人。
婉柔看在眼里,悚然心惊:皇帝竟有这样的心胸志向,必不甘受太后的束缚,如今对虢国已怀警惕之心,将来若真乾纲独断之时,只怕更会对虢国不利,而如今看来,他的心思还不止于此,真令人可惊可怖,自己恐怕还得从中多多斡旋调和才是。正思来想去,太后已转身欲下楼,婉柔忙忙地跟上去,皇帝也正自跟去,便一头撞上皇帝,抬头正碰上他的目光,却见他眼里含着的笑意倏然冷去,眸光似千年的寒冰,婉柔低头一福告罪便忙上前去扶太后去了。
下了楼,便往北坡下去,一路上也有许多的楼阁馆舍,太后便说乏了,也不进去游览,径直下了山。一路上或泉或溪,或瀑或潭,或池或涧,一路随人流下凝碧湖去,令人观之不绝。原来为摹写自然,将天下水景皆浓缩于一水中,造园家从山顶泉水的引流,稍加穿凿,便令水的形态更加丰富多姿,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水流在山涧石间跌宕,裂帛跳珠,一路淙淙汩汩,清泠有如乐声般动听,许修容不禁点头自语道:“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婉柔听说,回身一笑,指着一块石头对许修容道:“你看那里可不写着‘八音涧’么?”
许修容笑道:“不但水的声音好听,你听那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就好像波涛的声响。”
此时风正烈烈,柔枝招拂,树叶簌簌而响,恰巧太后命歇歇,婉柔便停住脚步,闭目凝神,侧耳倾听,好一会儿方睁开眼睛笑道:“这天籁之声果真让人心情平静不少。”
山麓下也有一片开阔的平台,临水又建有两层的弧形廊,西起天光阁,东至云影楼,与沿岸的汉白玉石栏杆共同镶嵌岸脚,将山体点缀得犹如一艘漂浮在水面的精致画舫。在此观景,与水贴近,与山上俯瞰又别是一番感觉。
正面有港,港口正泊着几艘画舫,皇帝便道:“母后既乏了,那边许多景致也只能留待来日再游,不如就此乘船回去,十分便宜。”
太后颔首应允,皇帝皇后众妃嫔随太后上了青莲舫,余者也各自上了船。船娘一蒿撑开岸去,碧波荡漾,白荷娉婷拂过船舷,轻柔桨声里又响起曼妙的歌声,原来船娘一边划桨,一边唱起采菱歌,那歌声透亮悠长,直上云霄。
不一时便到了东岸,从这里过去便是太后所居的寿昌宫。嫔妃侍立宫门外,帝后将太后送至后殿寝宫方才出来。
皇帝便问:“你们北国苦寒之地,可有这样的景致?”
婉柔听得皇帝语气中有自得轻视之意,便藏针于绵,笑道:“说起山川之美,若论秀丽妩媚,虢国比不上此地。若论雄浑奇绝,当以虢国为胜。”
皇帝一笑,语气里竟似大有深意:“那朕终有一日当好好赏鉴赏鉴你们北国的风光。”
回栖梧宫的路上金萱笑道:“自进宫以来,那帮娘娘们就没消停过。平素温柔得像猫一样,一到关键时候就亮出利爪,瞅准时机划拉划拉。诸如此类的事还少吗?虞才人萧才人的确是素来不和,至于那些面和心不合的人就更多了。”
婉柔思忖着道:“虞才人若真是被人推下水的,虽然秋水寒凉,但毕竟是浅水区,出不了什么事,那人不过是想要她在众人面前出丑罢了。即使查出来,这点子小事也不值得大张旗鼓,不过申敕一下罢了,好叫她们有个警醒,能安分守己,别没事弄出些事来。”
金萱笑道:“其实这件事奴婢是知道一些的。萧才人的叔父曾参劾虞才人的父亲贪赃枉法,导致其被贬官,所以两人自进宫之初就不相和睦。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误会就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