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皇帝正在看书,云昭媛一旁绣一幅云龙纹的明黄丝帕。杜若仪进来禀道:“栖梧宫的画送来了。”皇帝拿起卷轴展开,只见那画上墨梅枝干苍劲,颇有风骨,花朵柔美浅淡,对映成趣。几许淡墨涂抹如云气氤氲,烘托出画面右下角的一轮明月无瑕,却是一幅水月梅图,气韵清雅,淡泊简远,可见画者功力不浅。左上幅空白正留待自己题字。云昭媛就在皇帝的手中看了一眼,促狭笑道:“太后苦心撮合,这幅画显见得皇后也格外用心地画了,绝世美人当前,又难得如此的才情,陛下岂有不动心的道理?”她有意将那三个带“心”字的词咬得格外重。皇帝如何听不出来,云珠儿一向自恃宫中无人及得上自己,皇帝一向难得见到她妒忌,便常常抱怨说云珠儿对自己不上心,如今见她居然也会浅浅地吃醋,心情更是大好,回手便在云昭媛头上爆了个栗子,道:“小东西,就会牙尖嘴利,卖弄口舌,看朕怎么收拾你。”说着便要来云珠儿肋下呵痒,云珠儿忙放下手中绣品,奔逃开去。皇帝哪能放过,绕着屋子正中放置的勾莲八卦纹双耳三足香炉,一个逃,一个追。终于皇帝在床边一下扑倒云昭媛,笑道:“可抓住你了!”便按住挠着云氏肋下道:“还敢不敢这样说朕了?”云珠儿鬓发散乱,红晕满面,忙喊道:“饶过我吧,以后再不敢了!”皇帝才住了手道:“真是的,不给你几分颜色你还不知道朕的厉害!”云昭媛起身笑道:“珠儿心笨口拙,不会画画,也不会弹琴,只会磨墨罢了,留在身边也无用,不如还是打发了去做小宫女吧,何必在这里碍着皇后娘娘的事。”皇帝恨恨盯住她笑道:“这下子可别想叫朕饶你了!”便双手不断抓动,云珠儿不禁痒,双手拼命护住,双脚乱蹬,笑得喘不过气来,叫道:“不敢了,真不敢了!”云珠儿忽觉皇帝俯身下来,在自己唇上温柔一吻,绵长甜蜜。再睁开眼时,只见他的一双眼睛正极其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瞳仁是墨画一般的漆黑,语声似松涛般柔缓:“你已经把我整颗心都占满了,再没有其他空间给别人了,这样子不经主人的同意便登堂入室,反客为主,还鸠占鹊巢,你说你是不是霸道至极?”云珠儿不料他此时对自己说出这一番深情之语来,坐起身来,整理着鬓发,笑道:“我哪有?”皇帝笑道:“那时第一眼在母妃身边见到你时,你便映满了朕的眼帘。你知不知道你那时的神情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倔强,叫朕觉得好生心疼,想要好好呵护你。你那么柔弱,谁料反是你为朕挡住了刺客那致命的一箭,要不然,朕可能早已不在这繁华人世间了。那样的苦痛,真不知你是怎么承受下来的。”他拉过云昭媛,褪下她的衣衫,温润如玉的后背上赫然一道深深的疤痕,皇帝不胜怜惜地轻抚过那里,道:“还疼吗?”云珠儿摇头:“早不疼了。”皇帝道:“其实朕知道,阴雨天气这箭伤还是会发作,可惜朕虽请了那么多名医仍不见效。”为云珠儿穿好衣服,拥她在怀里,道:“你为朕所受的苦,朕都记在心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朕在此起誓,今生决不会辜负你。咱们少年结缡,当永以为好。”云珠儿笑道:“臣妾同您玩笑呢,谁料您就这样认真起来。”忙推皇帝道:“快写字去吧,太后还等着这幅画呢。”皇帝又同云珠儿温腻了一会儿,这才来至南窗下黄花梨镶铁梨木平头大案前,挥笔一蹴而就,对杜若仪道:“等墨干了就送去寿昌宫吧。”杜若仪看了看画道:“陛下还未用章,就由奴才代劳了吧。陛下想用哪方章?‘清平居士’还是‘随安室’?”皇帝见画上角落处已印上皇后的一方闲章,写道是“遂初堂”,自语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不知皇后的初心又是什么呢?”莞尔一笑,便道:“就用‘随安室’吧。”杜若仪笑道:“陛下当初刻这方章想来是为了提醒自己在太后面前随遇而安,好韬光养晦。但陛下毕竟是天子,正是所谓的‘光华欲掩料应难’,虽还是太露锋芒,但太后毕竟是和皇上您血缘相通,纵是生气,终究也不能拿陛下怎样。”皇帝笑道:“你倒猜中了朕心中所想,那你可知道朕取这‘清平居士’又是何意?”杜若仪笑道:“奴才朝夕侍奉,才能略猜出些许。若是对主上的心意一点也不知,又怎配留在主上身边呢?但陛下天纵英明,深不可测,依奴才的资质,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手下人知道主人心意,只看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办妥一切,用着自是舒心。但为尊上者最是忌讳自己的心思被人一览无余,只有天威难测,下头的人才会有所忌惮而不敢肆意胡为。所以杜若仪既在皇帝面前展露自己略知一二,又自谦不能完全看破,正合了皇帝的心意。皇帝见杜若仪如此乖觉,不禁一笑。如今各国据土称王,年年攻伐不休,生灵涂炭,这分裂的状态一日不消除,百姓就一日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唯有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度,才能真正休止干戈,还人间一个清平世界。这正是皇帝取这个方外之名“清平居士”的用意,一统江山,海晏河清。元泓刚刚十七岁,身处帝王之尊,又是最热血澎湃的年纪,正渴望着一展拳脚,大有作为,纵使宓国实力距离虢国、宣国都有一段差距,却依然敢这样大胆地期盼。这看似平和恬淡的法号却蕴藏着一个年轻帝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热血和激情,是他最隐秘而热切的希翼。这一日婉柔又去太后处问安,如意道:“太后去李太妃处了,请皇后娘娘先在此坐坐。”引婉柔坐下,便倒茶去了皇后一眼看见见自己那副水月墨梅图已经裱好挂在墙上,留白处已题字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字体飘逸俊秀,令人想见书写者的快意挥洒。又见一方“随安室”的白文印端正钤在自己朱文“遂初堂”的上方。婉柔不由皱眉对侍墨道:“陛下好像对本宫成见很深,时时处处都不忘打压于我,选这方印自不会是心血来潮,无缘无故。正是你那日苦心劝我后,我才将居处书斋命名为“遂初堂”,就意在提醒自己莫忘远嫁来此的目的,皇上这似乎是在告诫我不可执迷不悟,当随遇而安呢。”侍墨打量着那两方印笑道:“‘遂初’,人生总是该有一些信仰的,才能在迷雾中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陛下却偏偏要说是‘随安’,又是另一番人生风情,有的时候却又该放下心中的一些执念,就像公主在水中沉下那块玉。陛下跟公主真是耍的好文字游戏。”
又看着画儿道:“公主当时怎地没画“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反倒画了这个来?皇上倒也题得贴切,确是领会了您的画意。”婉柔垂首叹道:“那样圆满的境界我唯有仰望而已,既然是可望而不可及,又何必企盼呢。这世间的美好于我已不过是镜花水月,唯有一点相思慰藉才可以支撑我孤独终老此地。所以我不敢画,也不忍画。”便见临川长公主从门外进来,抬头瞧了瞧画,笑道:“母后不过是想要花好月圆的好意头,你俩就非得用这么含蓄蕴藉的诗画来敷衍塞责吗?果然改不了文人的雅趣。兄嫂诗画唱和,难得这样默契。”婉柔见今日公主又变新装,衣裙正同那日绢帕上的青碧色一模一样,惊喜道:“你试制成功了?”公主笑道:“正是,原来我的猜想没错。”照妆随侍临川长公主而来,便娓娓道来:“照那位小宫女的法子,奴婢先用冻绿试染了两匹绢,一匹夜晚放置石上晾着,一匹放置屋内,果然那外面经了露水的绢更加鲜明透亮,同那绢帕上的一模一样,原来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露水。”公主笑道:“正是呢,这么美丽的颜色,不可埋没了。文字游戏,自是姐姐最擅长,就请姐姐取个名儿吧。”婉柔略一思索,便道:“这露水,便是天降之水,不如就叫它天水碧吧。”公主喜得拍手笑道:“也只有这名字才当得起这个颜色。”见婉柔犹自打量自己的衣裙,公主笑道:“正是用姐姐送的那匹白色的清流锦染成的,照上次的样式,略加变化裁剪出来的,这下可谓是材质、颜色二美并俱了。”婉柔指着公主身上为配衣裳而专门打造的朴拙之玉道:“岂止两美,是四美才对,还有美人、美玉。”原来照妆同着公主两人参详商议,早画出图样,挑选了粗玉,交由玉匠打造了出来。婉柔便笑道:“昔者唐人王勃《滕王阁序》有“四美具,二难并”之句,以赞盛宴。‘四美具’者或曰‘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并’者或曰‘贤主,嘉宾’。”一语未了,只听一个声音笑道:“不知我们可算不算嘉宾呢?”便见一行人走了进来,正是许修容,纪氏姐妹,岑婕妤,说话的正是许修容。四人行礼如仪:“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婉柔笑道:“不必拘礼,太后此时不在,大家都先坐着等等吧。”许修容笑道:“太后不在,皇后娘娘便该暂时充任这里的贤主,一尽招呼娱宾之责了。”婉柔笑道:“我有嘉宾,当鼓瑟吹笙了。”来的几个人目光早被临川长公主吸引了去,只见她一身衣裙剪裁适体,流波锦本就是稀罕之物,再加上这剔透莹润的天水碧色,使人想见一泓深潭为日头所照映而闪耀的透明波光,更是绝美之至。这一身容妆也出自照妆之手:高髻纤裳,修眉范月,通身上下绝无繁杂装饰,只有鬓发边一只白玉凤凰作为点睛之笔,此凤雕琢朴实简远,以求神似而非形似,更显灵动而飞扬。纪美人娇笑道:“哟,哪里来的古装美人!”许修容也不禁赞道:“难得见你这般清雅。”婉柔也微笑道:“妹妹今日真可谓是完美亮相,艳冠群芳。”公主拉住婉柔笑道:“岂敢,还不都是拜姐姐所赐。”便说起这天水碧、朴玉的缘故,众人自然不免赞叹一番。纪美人赞羡不已,笑道:“咱们见着好,自然也要学着做去,谁叫咱们不如这二位心灵手巧呢,不知皇后娘娘、临川公主依不依呢?”婉柔和公主都笑道:“那自然好,有什么不依的。”纪婕妤已看见墙上的挂画,笑道:“听闻十五那晚皇后娘娘和陛下在太后处赏月,太后命圣上和娘娘共作一幅诗画,想来就是这个了?臣妾有幸能得一观,果然是书画双绝,相得益彰。”纪美人语气里不免含了几分酸意道:“太后果然心疼娘娘,只可惜咱们没人疼没人怜的。”说着,面上不禁露出莫名得意的笑容,神秘兮兮道:“你们可知道陛下那晚还去了哪里了么?原来入夜时分就有一顶小轿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送进宫来,住进了显阳殿,说是奉了陛下之命。皇上可真没辜负这良辰美景呢。皇后娘娘可知道此事么?”众人惊讶不已,都看向婉柔,婉柔微笑道:“陛下已命本宫为她准备封印封册,下月要与众姐妹们一道册封呢。”众妃嗟叹不已,心中自是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