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柔、顾不盈出了殿门,顾不盈笑道:“小臣顾不盈,正是徽政院使,亦是翰林学士,以后还请皇后娘娘多多指教。”他言辞温婉,如危崖上孤松独立,透着一股闲雅清冷之气。
婉柔还未来得及答话,身后的织云听得他如此说话,不由噗呲一笑。
婉柔回头睨一眼她,嗔道:“笑什么,在大人面前,不得无礼!”
织云自知失礼,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顾不盈微微笑道:“姑娘觉得我有哪里好笑了,倒不妨直说。”
织云见他温柔可亲并无责怪之意,方才敢说话:“身为徽政院使,掌管财政,却偏偏取了这么个名字,顾视仓禀不丰盈,可不是自相冲突。”
顾不盈笑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可见满盈不是个好事,不然怎会有‘恶贯满盈’之说呢?酒半醺,花半开,那滋味才最是妙绝。我宁愿姑娘将我的名字想象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也好过‘顾视仓禀不丰盈’。”
顾不盈一本正经说完,只见面前织云露齿明媚一粲,婉柔却是掩口轻笑,那笑容正如清浅一水间柔波微微晃漾。
织云略一思索,那笑容便如阳光被乌云遮去,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说的可不是大人的旧主人宸妃娘娘么?宫里人都说太后一语划出一条银河,却叫陛下召唤起一座鹊桥来。听说大人当时为聚鹊成桥也出力不少,尽心竭力替陛下又搜刮了许多财富,虹霓阁才能出落得如此富丽堂皇,不愧是敛财的高手。”
这话说得太过唐突,婉柔也惊异于织云今日的大胆冒撞,连忙喝止。
婉柔顾视眼前人,却见他对织云语气中的讥讽并不以为意,唇齿含笑,话语如松风拂人:“皇后娘娘的丫头能通文墨,懂诗词,又如此好口齿,想来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四两拨千斤,却无一字应对织云的讽喻。
婉柔暗暗纳闷织云何以如此愤懑,又忖度顾不盈语意,倒似暗疑自己指使丫头相难于他,便开口笑道:“顾院使真是说笑了,是本宫对丫头失于调教,她才会这么口无遮拦,还望见谅。”
顾不盈平和道:“岂敢。微臣不敢相扰娘娘,就先行告退了。”说完作揖离开。
婉柔转身对织云道:“你气性倒大,他身为朝廷命官,要治你不敬之罪容易得很!”
织云气犹未解,道:“奴婢并不是倚仗娘娘的面子才敢这样,只是一时气血涌上心头,就顾不得什么了。他还敢在娘娘面前提这句诗,分明是有意讽刺。宫里谁不知道,陛下曾指着虹霓阁戏称宸妃为织女,说织女用天机织造云彩,所以云氏才会姓这样美丽的姓。”
见婉柔没有说话,织云又道:“就借着这么个名目,陛下竟将织染局给了宸妃打理,这必不是一时兴起,刚才听太后说处罚了云氏,两件事连起来一想,陛下应该是不忿太后惩处云氏,才如此反击。又听太后说以为是公主告诉的,奴婢就觉得不对劲,只怕中了人家的圈套。想起来这其中金萱最有嫌疑。”
婉柔断然道:“不会是她。”
织云道:“不过早晨才刚宣下陛下的谕旨,日后织染局中管辖之事都需得盖上她那枚‘宸妃之宝’才可施行。太后竟也没有提起这事,也不知知道了没有,该不会是陛下想将生米煮成熟饭,先晓谕六宫造成既定事实,再禀报给太后知道吧。”
织云举目望着远处,道:“织染局素来隶属徽政院,名义上是为皇家织造缎匹,实际上还把持着榷关(政府设置的对过往关卡的船只、商品征税的一个专门机构,主要设在运河、江河、沿海等的交通枢纽处),打理皇庄租税,也负责替宫廷采买东西。云氏掌握了织染局,不但自己银钱使用充裕,便是填补自己积年欠下的亏空也是轻而易举的了,太后的处罚竟成了一句空话了,陛下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可真妙!无异于夺了本该属于您的权利,要使云氏和公主您分庭抗礼。”
婉柔思虑道:“织染局常有大笔银钱的流动,地位有多重要本宫不是不知道,陛下许宸妃执掌织染局,又许织染局不受徽政院辖制,相当于自立门户,以后想动用银钱做什么事都不用经过太后和本宫,自然可以无所阻碍,想来正是为了这个原因。陛下真正想做的,是要与太后分庭抗礼,不仅在外朝如此,内廷也是如此。”
织云若有所思,又道:“这顾不盈为徽政院使,是内府的首长,毕竟曾是云昭媛手底下的旧人,跟金萱一样多半是偏着那边,不知道会出些什么幺蛾子,公主还是防着些好。”
婉柔瞪了织云一眼,只道:“你今日的性子还是太过浮躁,别人一句无心的话倒引出你一大篇来,听着像是我在拈酸吃醋,倒教别人以为我们小器,回去可得好好罚你。”
织云陪笑道:“奴婢一时之失,公主就饶过这次吧。”
婉柔扬手在织云头上敲了个爆栗,笑道:“好好记着这次,看你下回还敢再犯。”
婉柔同着织云回了遂初堂,见金萱正在整理书架上的书。织云到底年轻气盛,没有忍住,便走上前去,问着金萱道:“太后已经得知云氏逾制冒支,以为是公主递的消息,但公主并没有遣过人去。这次显见得是云昭媛得了最大的好处,将织染局整个收入囊中,倒把咱们公主给架空了。伪托公主之名去告状的人,显然是别有用心。而那一日在这里整理账簿,除了我和照妆便是你了,想来也只有你最清楚这件事的因由。”
金萱忙向着婉柔跪下,惶恐道:“那日照妆提议告诉太后,奴婢并不赞同,若奴婢真希望事情如此发展,当时便很该推波助澜才是,又何苦背地里作伪呢?娘娘不如还是将奴婢放出宫去自生自灭吧,也好过在此地受人猜疑。”
婉柔忙亲手扶起金萱,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宫既然敢用你,就不会无谓怀疑你。”又转头对织云道:“这件事不会是她做的。要知道晓得这件事的,除了我们这些人,可还有云昭媛。太后虽处罚了她,而陛下却给了她织染局,可谓是因祸得福。所以本宫怀疑,派人去告诉太后的就是云昭媛。她想来是对太后、皇上的性情了如指掌,知道事情会是怎样的走向,只是没料到本宫竟然对她的逾越之事秘而不宣,只得自己出手,方才如愿以偿。想来是一早就设好了这个局的,只等本宫入瓮,实在是不关金萱的事。更何况金萱如今已与云氏泾渭分明,你们不可再平白无故地怀疑她,知道了吗?你也去说给照妆她们知道。这件事本宫自有分寸,你就先下去吧。”
织云只得离去。
婉柔对金萱笑道:“你会赞同本宫不去告诉太后,说明你已猜到事情可能的走向,的确是在一片真心为本宫着想,本宫很是欣慰。”
金萱见婉柔对着织云细细剖析,只为替自己洗去污名,不胜感激道:“多谢娘娘肯相信奴婢,奴婢定当尽心竭力追随娘娘,才不辜负娘娘的信任。”想了一想道:“云主子谨慎得很,既派奴婢到了栖梧宫,为了严守机密,很多事都不会再跟奴婢说,所以奴婢事前也不知道的。但金萱毕竟熟悉云主子的性情,云主子向来手段高明,每每能使得陛下与太后怄气之后,只觉得太后强硬不近人情,而自己娇柔可人疼。那一日查账簿之时奴婢就怀疑她可能是故意显露破绽给娘娘,实际上是另有所图,所以才会那样说。如今这事不但她自己得了实际的好处,还叫陛下以为是皇后娘娘去告的密,只怕对娘娘您更有心结,自己更可以安枕无忧。云昭媛对娘娘早就深有忌惮,又骤然失了六宫之权,心有不甘,也难怪会这般谋划。如今陛下分了娘娘的权交给云主子去,也正是要给您一个警告。”
一切正如金萱所说,在皇帝看来,这件事无异是皇后要借太后之手打压自己心爱的人。云氏可以不受限地支用银两,原是自己允许的,母后却偏偏要以此事为发端严惩,不仅云珠儿无辜,自己的威信也荡然无存。更何况若真算起来,这亏空本就是一笔大数目,不知几年才能赔补出来,再罚上一年的俸禄,无异于雪上加霜,这流云殿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震怒之下便使了这么一个法子,既驳了太后的面子,给皇后一个严重警告,还顺手解了流云殿的困局,也为日后自己动用银钱大开方便之门。
云氏可谓使的好计策,不惜自曝其短以诱人上钩,谁料皇后目光深远,另有考虑,是以并未中计。云氏只得自行动手,遣了个面生的小内监装作是栖梧宫的人去禀报了寿昌宫。最终得了便宜还让皇帝以为她无辜可怜被人欺负,而皇后在皇帝眼中反成了个骄妒有心计的人。
婉柔不由叹息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金萱笑道:“正是呢,古人也有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留’,这就是自然的道理。所以娘娘不必感叹人心险恶,只要打起精神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奴婢会尽心协助娘娘的。”
婉柔讶异道:“想不到你还读过一些书。”
金萱眼中有些感伤,笑道:“本来奴婢家穷,是读不起书的。后来爹娘因为瘟疫双双去世,那时奴婢才八岁,没有别的方法可想,只得卖身葬父母,亏得遇见了贵人,不但替奴婢葬了父母,还将奴婢养在府里,才没有孤苦伶仃流落在外。他家的习惯也与别家不同,最是宽厚仁慈,年幼的仆婢都有师傅教习读书,所以奴婢才能识得几个字。后来他有事情要背井离乡,便将仆婢给银遣散,因为奴婢实在无处可去,他才将奴婢荐送入宫中做了宫女,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吧。”
婉柔了然安慰道:“你有这样的经历也的确够坎坷的了,也许你的福气都在后头吧!”
金萱便笑道:“借娘娘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