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仙从外间回来,见净室香炉里清烟袅袅,如意云纹案上瓜果列陈,皇帝正对着一块无字灵牌默默怀想,便知道他又在祭那位幼年时抚育过他的宋保姆了。这原是太后嘱咐过的,说那位宋氏在皇帝刚出生时便担负起照顾之责,只可惜刚过两年便因病去世,对他好歹有养育之恩,命皇帝每年在忌日里自己私祭。只是那宋氏毕竟身份卑微,受不得皇帝之礼,是以这灵牌上竟是空无一字。
云梦仙轻盈地走进去,也默默拈了香,拜了三拜,上前去插在灵位前的香炉里。
皇帝并未转过脸来,沉静道:“朕想是年纪太小,对这位宋嬷嬷竟是一丁点印象也没有,仿佛朕身边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也不知道她是何容貌,是何性情。朕听母妃说起朕出生之后禀赋清虚,多灾多病,也多亏她不眠不休,勤谨照料。只可惜朕终也不能对她尽一点孝心,总觉得有点遗憾。”
云梦仙道:“陛下何不寻了她的家人,给他们一点封赏以了了自己的心愿呢?”
皇帝黯然道:“朕也向母后提起过的,母后说她并没有什么家人。”
云梦仙道:“珠儿小时候身边也有一位保姆,从小贴身照顾,形影不离,竟比亲生母亲还亲些。就连我母亲那时倒还常常吃她的醋呢!”回思往事,几分凄婉浮上她姣好明艳的面容。
皇帝用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发,悯然道:“早听云云你说起过,你家里也算是富贵之家了,难怪当年朕一见你,就觉得你见识气度不凡,绝非是小家碧玉女。只可惜连逢瘟疫,家中只剩得一个哥哥,家产也在战乱中遗失殆尽。小小年纪就遭此劫数,真是一个小可怜。”皇帝搂紧她道:“但也因此才会流落到咱们宓国的宫廷里,朕才有幸能遇到你。”
云梦仙轻轻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像蝴蝶之翼,温婉笑道:“幸得陛下垂怜,珠儿从前的磨难才算是折抵得过了。如今珠儿能在陛下身边,真的是幸福之极,只是总觉得好像是在云里雾里一般不真实。”
皇帝笑道:“不真实?那朕就叫你知道什么是真实。”说着逼近云梦仙。
见皇帝绵密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云珠儿慌忙笑道:“陛下请自重,这里可不止我们俩个。”
皇帝一笑,调侃道:“怕什么,宋嬷嬷想来也是乐得见到当年的小儿长成一个大小伙子的。”抓了云梦仙的手出去,来到虹霓阁上。虹霓阁高数十丈,四望视野无所遮碍,两人一齐极目远眺,只见重重宫阙被林木围绕,如同一个繁复精致的大盆景。
皇帝指着宫苑东北角一片草木繁茂之地笑道:“那里就是你规划出的‘嘉实园‘,各色果树刚刚移栽妥当,不乏天南地北千里迢迢搜集来的珍贵品种。今年已过了时令也就罢了,明年定还要在那里栽种各色稻谷蔬菜瓜果,好在灌溉已是极便利的了,想来来年必有丰美的收获,足可使宫中自给自足,到那时内府的用度就更松泛了。”
云梦仙柔美的眼波抚过那一片青山碧水,方才回视元泓笑道:“陛下可别忘了,这山川之间还盛产湖鱼鹿肉、笋菇菱藕呢。这山珍水味,就要现采现做,滋味才最是鲜美。”
皇帝笑道:“造这悠宁苑确是花去不少银子,可这么年年月月累积下来,各类回报却更是丰厚。云云,你不愧是持家有道,是朕的贤内助。目前财政虽一时陷入困局,但有顾不盈在,想来也很快能解。朕听说民间丈夫赚的钱都是交给妻子打理,往常你打理徽政院又是一把好手,所以将这织染局交付给你朕才是真正放心。这悠宁苑设计建造之初你就倾注了很多心血,而这司苑局专管苑林之事,朕打算也交由你来打理,就改名作奉宸院,云云,你可喜欢?”
云梦仙含情凝睇道:“太后本有意让皇后娘娘全权负责宫中之事,陛下已给了臣妾织染局,如今这司苑局臣妾万万不敢再领受。”
皇帝断然道:“皇后的心思都用在旁门邪道上去了,哪还有心思管理好后宫呢?这宫里没人比你更合适,云云你不必推辞。”
云梦仙低头笑道:“多谢陛下。其实珠儿最近为一件事很是忧心。”
皇帝忙问:“怎么了?”
云梦仙蹙眉道:“皇上可知宫墙内外都很盛行那流波锦,此锦是冰蚕吐丝织成。冰蚕只生活在苦寒之地,那流波锦也产在虢国,且产量稀少,千金才能买一匹。即便如此,那些诰命夫人们和富商家眷们都趋之若鹜,争相抢购,莫不以能身着天水碧色染就的流波锦为荣,若是没有,在旁人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虢国如今每出产十匹,就有八匹被宓国人买走。这一切固然是仰赖于咱们宓国民富国强,但如今大笔的银子就这么流水般地白白淌出去,实在教人痛心。更何况虢国正在对宣国开战,得了这许多钱,肯定会充作军费,用来扩招兵士,精良战备,只怕将来终会对咱们宓国不利。珠儿说这些话并非为了一己私心,而实在是忧心咱们大宓国,还请皇上明鉴。”
皇帝面上如蒙阴翳,愤然道:“还是云云细心,最能观察入微。朕留心不到的地方,幸好有你替朕留心到了。看来皇后宣扬流波锦用意并不单纯。朕现在就下旨,令天下女子在服饰上不可过分追求侈丽,违者当罚以重金。”
云梦仙巧笑倩兮:“珠儿以为这流波锦对她们不仅仅是代表着美丽,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陛下可不要低估了女子的爱美虚荣之心,只怕比男子要建功立业的心情还要迫切些呢。若要强行禁止,只怕犹如填石塞流,水还是会从缝隙之中迸流挣脱而出的。与其‘堵’,倒不如‘疏’,不如去寻求一种替代品来转移她们的视线。”
皇帝瞪大眼睛看着云梦仙道:“你可有信心造出同样好的织品?”
云梦仙笑道:“陛下就放心吧,宓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难道还抗衡不了区区一个流波锦?臣妾必定会让那些贵妇富妇们都以穿上大宓国所织造的锦缎为荣。”
皇帝微笑道:“能办这样的事,也就非云云你莫属了。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朕就等着看你做出一番成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