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昼，香车如龙。
离忧想让我看的，原是凡世元夜的花灯。那一街的灯可真好看，有元宝灯，宫廷灯，还有蛟龙灯……树上有灯，天上也有灯，就连水中的画船上，也灯火通明晃瞎眼。这许许多多的灯便像是织锦上铺开的盛宴，我一时不知该将目光往哪里放。
我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热闹，拉着离忧的手兴奋地问他：“你是如何寻到这样一处凡世的？又是如何算出今日是元日有花灯可看？”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撒了手在原地转了两圈，转完后有些感概，“我当凡人的时候，最喜欢我二哥偷摸带着我去瞧灯，后来嫁了太子，想偷摸去看灯就很难了。每遇着元夜灯会，他是要去陪太子妃的，那个时候我一个人待着，别提有多羡慕太子妃。”我呼出一口白气，“你知不知道，你陪着我来看灯，圆了我很大一个愿望。”
离忧的神情在灯火通明中有些瞧不大清，他便那样瞧着我，眸子里也染上了灯的颜色，我跑去路旁卖灯的小摊贩前，举起一个鲤鱼状的花灯叫他：“你快来呀，别愣着，我跟你说，凡世的夜晚可短了，愣着愣着便没了。”
他这才抬脚过来，看着我手中的灯问我：“你喜欢吗？”
我将花灯举高一些打量，那小摊贩的老板立刻舌灿莲花：“这位娘子眼光甚好，运气也甚好，咱小老儿的锦鲤灯可是京师独一家。”又将我和离忧打量一眼，笑容堆起来，“这位娘子和这位相公一看便是新婚夫妇，二位可是尚无子息？这锦鲤可是最好的求子灯，娘子若喜欢，相公不妨买一个，讨个好彩头。”
我一听是求子灯，立刻窘了窘，刚要说我们再看看，便被一只手阻了将灯放下的动作。
离忧眯着眼睛望了我一眼，道：“既然夫人爱不释手，便买吧。”又凑到我耳边说，“为夫也觉得，夫人的眼光，甚好。”
他的鼻息暖暖地洒在我耳畔，带着被灯火浸染的暧昧，我为他的话羞得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却心情大好地掏钱付账，揽着我的腰朝前面去。
我计较着手中锦鲤的求子之意，怕离忧为这事笑我，便将灯在他眼前晃了晃冲他解释：“我只是看这灯好看，你别瞎误会。我可没有想……想同你生孩子的意思。”
他语调沉了沉：“哦？夫人不想同为夫生孩子？”
我觉得他似乎有些误会，默了默道：“我也不是这意思。”嗫嚅道，“我们还不是夫妻……生孩子嘛……你不觉得有些早吗。”
他却低笑一声：“夫妻该做的事都做了，怎不是夫妻。”握了我的手，语调清淡地道，“你若是喜欢孩子，先成婚后生子的顺序，倒也无甚计较。”又问我，“你可喜欢孩子？”
我想了想：“倒也不是不喜欢。”脸一红，“只是若有了孩子，你一定喜欢孩子多一些……”往他身边靠了靠，“我希望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我多些。”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孩子气？”
他垂眸望进我的眼睛：“我自是什么时候都会喜欢你多些。”他的眸中似乎只有我，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有了孩子也一样。”
他说完在我的眼角亲了亲：“你如果担心我会喜欢孩子甚过你，我们便不要。”
我恍然发觉从前清冷少言的离忧在这二日里忽然变得很爱说话，而且很爱说让我喜欢的话，他这样的改变，让我有些不适应，也有些莫名的不安。似乎他一肚子的情话，会在这几日便说尽了，说尽之后，便再也不会同我说。
心头一阵慌乱袭来，我忙拉紧了他的手道：“孩子的事我们再说，我自是听你的。”
我们信步逛着这人间灯会，我只要看一样东西多比别的多看两眼，离忧都一定要买给我，不一会儿我手上的花灯已换到他手上，而我的手里则多了个面人和一串糖葫芦，手腕上多出两个白玉手镯，耳上多了副红豆的坠子。
我二人逛到月上中天腹中空空，便在街边的铺子里吃了两碗汤圆，又看了会儿民间艺人耍猴，还坐了次画船，游了将近半个时辰。河畔是著名的乐妓坊，时而能听到姑娘细着嗓子唱小曲儿，咿咿呀呀，带着些慵懒柔婉，还有些轻薄率性。
玩到天大亮才觉得累，便在城中寻了个客栈歇脚。我洗完澡爬上床便不愿动弹，抱着棉被便要会周公。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掀了被子，知道是离忧，便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留个地儿躺。
第二日还没睁眼，就已觉出浑身的难受来，骨头简直要散架。罪魁祸首竟也没起来，圈着我闷声道：“醒了？今日不急，再陪我睡会儿。”
他半睡不醒间的嗓音比平日还要好听，我心神晃荡地嗯了一声，问他：“今日去哪儿？”
他想了想：“去姻缘殿。”
又眯了一会儿，我有些躺不住，见离忧又睡了过去，便轻手轻脚地拉开被子下床。床上的青年睡颜慵懒，如墨长发散散乱乱铺在枕上，还有一些被他压在身下。这样的光景让人一时恍惚，平日的离忧上神有些高高在上，显得清清冷冷，拒人以千里之外，可是现在的他却很平常，容貌自是出众，可是那层包围他的清冷却像是被阳光晒化了。
我在他唇上亲了亲，小声说：“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做饭。”
那客栈的老板娘甚是爽直大方，我一说要借厨房给我相公做个饭，她二话不说便让小二引我去后厨，我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老板对柜台上算账的老板娘抱怨：“瞧瞧人家娘子，还晓得以下厨来抓住夫君的心，你呢，就知道赚钱。”
老板娘倒也不生气，拿捏出浪荡语调：“奴家不是靠着赚钱，抓住了相公你的心了吗？相公你说呢。”
老板笑呵呵地接茬：“那倒是。人家的娘子会做饭，我家娘子会赚钱，各有各的福气。”
我默默地笑出来，觉得这对夫妻此生一定有很好的福气。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这个人许多地方都随青焱，青焱重口舌之欲，我也重口舌之欲，久而久之这舌头便被我惯得有些刁钻。我这一手极好的厨艺，自然也是被我自己的舌头给逼出来的。
我寻思着早餐宜清淡些，便避开了油炸之物，拿糯米拌了蛋黄和红豆，用少许油煎成香软的糯米饼，想了想怕离忧不喜甜食，便又照原样将红豆换成肉末做了一份咸的备着。另外又借了蒸笼蒸了些小笼包，牛肉的做了一份，三鲜的做了一份，店里有酱肉，酱肉的便也做了一份。粥比较好解决，煮了燕麦，觉得味道不够，便又磨了豆浆添进去，不一会儿就闻到了豆香和麦香混合的沁人香味。
我二人自然吃不了那么多，多出来的便送给老板夫妇和店里的伙计尝鲜。吃到的都连声称赞，老板娘还连连说我家相公真是好福气。我喜滋滋地托了餐盘回房间，看到离忧正坐在床沿上穿衣服。
我把东西在桌子上摆了，走到他身边帮他，他停下手来，将穿衣服的大任整个儿交给了我。我边对付他的衣服，边漫不经心问他：“你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睡到太阳照屁股，我不会笑你的。”
他的声音已比刚醒来时清亮许多：“夫人不在，睡不着。”
我勾唇笑笑，拉着他到餐桌前坐好，他看到桌上的饭菜，眼光有一瞬的直。
他恢复从容的样子后问我：“都是你做的？”
我递筷子给他：“尝一尝好不好吃。”
我满心期待地望着他吃饭，仔细地观察他的每一个表情，无奈我这个前前任同窗兼前任师父兼下任夫君，表情一贯的悲喜莫辨。我观察了一会儿有些郁闷，觉得我期待中夫妻和乐吃饭互相喂食的场景照这样下去大约也不会发生，只好悻悻地收回期待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扒拉起自己的那份粥来。
扒拉了一会儿听他问我：“夫人可是在生气？”
我闷闷不乐地道：“没。”
他继续道：“没生气怎么将头埋那样低？”
我继续闷闷不乐地回他：“吃饭。”
他顿下筷子，道：“夫人可是想让为夫夸一夸你。”
我耳朵都要竖起来，却装作没有听到，继续对付面前的粥，心跳不知道为何，忽而有一些快。
良久，听他道：“双玉，每一件事你做的都很好，就算我不夸你，你也要知道。”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日后，我若是……”他在这里顿下，然后淡淡道，“没什么，吃饭吧。”
当时我以为他只是为了给我信心才要说这样一番话，可是当我晓得他话里的深意和对我的牵挂，我对他却只剩下满腔的恨意。他帮我将后路留的那样好，却没有想到我会因此恨他。他曾问过我如果他骗我我会如何，我告诉他我会不理他，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他当时只说了声好，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日后不会骗我，却不晓得他只是为了要确认，确认在他骗我后，我会好好的活着。
我一直都不愿意告诉别人，他将我骗的那样惨，我却还是很喜欢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