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偃领着一队人马已在崇山峻岭间跋涉了三天。
夏州国南疆山高林密,气候多雨潮湿,常年大雾,瘴气弥漫。这天乌云滚滚,大雨磅礴,山涧溪水暴涨,山道泥泞难行。堆积有数尺深的落叶吸了水,比沼泽地还难走,众人只得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
“世子,弟兄们已经累得像狗一般了。还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等雨停了,我们再往前追击。”与鸠偃并行的百夫长夷彤挥剑挡开树枝,停下脚步说。
鸠偃回过头,看到大家都无精打采,脸上雨水交错,也停住脚步,大声说:“兄弟们,原地休整!”
队伍便停了下来,兵士们各自找了一棵树,拴上马,靠着树闭目休养,有的则倚着剑嚼着干粮。夷彤走开几步,对着一棵楠木树撒尿。这时鸠偃走过来,掀起下衣,也将尿激射到树上。夷彤很敬佩这位世子,没有架子,能够跟抗巫兵打成一片,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却更加少年老成,这个未来的一国之主,很让人心里踏实。
“世子,三天了,怎么巫族的踪迹一点也查寻不到?”
鸠偃没有答话,而是沉思着。三天前,他接到临武关守将貔雷的消息,有一支巫族人马绕过杻阳山潜入国境,需要抗巫兵北上剿灭。与巫族作战,向来是杻阳山兵营之事,国境里的兵马已几百年未与巫族战斗过,所以鸠偃接到报告,便立即率领人马北上。可连续马不停蹄地追赶三日,却连巫族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心里也是困惑不解。
“不管怎么说,还有五十多里就到临武关了。等进了关城问清楚再说吧,毕竟职责所在。”眼看雨势减小,鸠雅下令道:“兄弟们,上马前进。在天黑前进临武关喝热酒!”
众人便上马疾驰而去,马蹄翻飞,带起枯叶和烂泥。总算在天黑前距离临武关只有两三里地,遥见临武关就在前面,众人不觉轻松起来,甚至能够看到热气腾腾的酒菜已经摆在眼前,不禁又加鞭快行。忽然,飞驰在前的夷彤紧勒马缰,大叫到:“不好,有埋伏,快退后!”
话音刚落,从官道两旁的山林里猛然冲出许多兵卒,刀已出鞘,乘势砍杀过来。众人慌忙招架,鸠偃看那些兵卒身穿夏州国战甲,手里举着夏州国绣有火神祝融的旗帜,便厉声道:“我乃世子鸠偃,何人造次?”
这时,临武关内也杀出一彪人马,领头人正是临武关守将貔雷。貔雷手舞长矛疾驰而来,及至眼前,勒住战马,高声说道:“众位军士,逆臣鸠偃与国后勾结稷柱氏族谋反,国后已被大将军斩杀!新国主手谕,今天谁取得鸠偃首级,立封城主!”
当时的城主,必须是大族族长才能受封;封地内聚族而居,享有独立治权,还能组建军队,平时上交一定赋税,战时随国主征战,类似于后来商周时期的地方诸侯,只是领地没有诸侯大,毕竟当时人口也没有商周时期繁盛。后来随着战争频繁,奴隶制度进一步发展,城池也渐渐增多,很多军功卓著的将领也可能受封为城主,享有自己的领地。
鸠偃气愤地道:“一派胡言,我何曾谋反?”
那貔雷是国师瞿父的女婿,本没有战功,只因口齿伶俐善于拍马钻营,加上瞿父暗中帮助,才谋得这临武关守将一职。临武关本是夏州国南疆第一大关,肩负抵御南方巫族的重任,堪称夏州国南大门。但巫族几百年也不曾越过杻阳山,这临武关倒一时退居二线,平时负责转运杻阳山兵营粮草,传达国中命令,最多装模作样操练一下士卒战阵,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些贵胄少爷们捞取政治资本的好去处。貔雷正是抱着这种心态来到临武关,打算几年后就回国任职。前段时间,岳丈忽然来信,让貔雷谎称巫族潜入关中,诱使世子鸠偃领兵北上,好将他谋反的罪行坐实。
貔雷岂能坐视此等良机白白流失,他心里清楚,只要杀了鸠偃,可是旷世奇功一件,不日就可回国受赏,当下反问道:“鸠偃,你可曾献过一株祝馀草给国主?”
“献过!那又如何?公父疾病缠身,我自当为公父解忧。那祝馀草可是杻阳山上的神草,功效奇特!”
“嘿嘿,果真功效奇特!国主自服用了你那所谓的狗屁神草,吐血不止,几近丧命!你完全是丧心病狂!”
“不可能……”
“你献毒草在先,领兵北上在后,还勾结稷柱氏族起兵南下,这就是你所谓的为公父解忧?”
“我领兵北上是为了追击巫族。貔雷,巫族潜入国境,难道不是你向我报告的吗?”
“哈哈,逆贼,你真是狡诈多辩!你可有我临武关的文书?”
鸠偃这时一身冷汗,他想到三天前的夜晚,一个书吏打扮的人来到自己房间,说临武关巡逻兵士发现巫族踪迹,貔雷将军差遣他来报信,急催鸠偃带人北上。鸠偃向他寻要北上文书,那书吏却说事态紧急,貔雷将军领兵四处警戒,来不及写下文书,等到了临武关,日后补办便可。
想到种种,鸠偃心中豁然醒悟,不禁怒火中烧,知道已中奸计多说无益,纵马拔剑就向貔雷杀了过去。百夫长夷彤见世子拔剑冲刺,也立即指挥众人砍杀,临武关前顿时杀声四起,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抗巫兵团核心战士都是夏州国长右门子弟,自小由各族选派入门学武,终生志向就是抗击巫族,只有战死沙场,才能回归故里。因此鸠偃拿不出北上文书,便是违背军令。抗巫兵非比寻常,武艺自然不是国中任何军队能够比肩,但敌众我寡,一时间便处于下风。
鸠偃左突右冲,原想擒贼先擒王,先结果了貔雷再说,可那貔雷狡猾无比,自知武艺平平,早打马退后,远远地离开战场,只在一旁指挥。鸠偃被蜂拥而上的敌军团团围住,狠命厮杀,一阵左劈右砍,暂时逼退敌人,抬眼望去,其他弟兄们也都陷入绝境,死伤十多人,其余的还在苦苦支撑,心知在纠缠下去,定会全军覆没,因而高声命令道:“弟兄们,后队改前队,集中兵力往来路突围!”
说完,勒转马头往南冲杀,手中长剑剑气暴起,射出几道火焰,身边几个敌军战士立时倒了下去。抗巫兵众人见世子勇猛异常,也都纷纷使出长右门“火神功”,立时杀出一条血路。
夷彤早已杀红了眼,取下背上长弓,喝道:“我来断后!”弯弓搭箭,“唰唰唰”一气连射,箭无虚发,吓得敌人纷纷后退,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夷彤立于马上,瞄准远处的貔雷,一箭将其头盔射落,方才大笑着纵马驰去。
众人一气奔驰了三十多里,夜色深沉,后面已无敌军身影,这才下马修整。鸠偃检视了一下队伍,一百多人折损了十几个弟兄,还有一些挂了彩,不禁眉头紧锁。要知道,鸠偃和夷彤所率领的这一支队伍,乃是抗巫兵中的精锐,而要成长为合格的抗巫兵,那可是要十多年的时间,没想到一下子就死去十多个,怎能不叫人心痛?但眼下还有更大的麻烦,那就是何去何从?
南下杻阳山,自热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自己被污蔑谋反,母亲被杀,国主之位落于他人之手,一夜间从一个堂堂世子变为举国缉拿的叛贼,这血海深仇必须得报,这千古奇冤必须洗刷;何况杻阳山抗巫兵营向来不参与国中政事,他们是不会帮助自己出兵的。北上,看今日之事,那简直就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没想到这夏州国,竟没有世子可去之处,鸠偃不禁攥紧拳头,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树木上,只见树叶飘飘洒洒飞落下来,日间积落在树上的雨水也劈头盖脸浇到身上。
大家被鸠偃的动静惊醒,都呆呆地看着世子。他们知道世子心中的伤痛,但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最后还是夷彤走上前来,手抚鸠偃后背,说:“世子,不管接下来你作何打算,我都会誓死跟随!”
鸠偃感动了,回过身轻轻拍了拍夷彤的肩膀,看着众人说:“诸位,国中遭此变故,我也是始料未及。今日在那临武关前,貔雷说我谋害国主……”
“众位弟兄!自世子来到杻阳山,他的为人我们都清楚。”夷彤不等鸠偃说完,插话道:“世子一直与我们同甘共苦,但凡哪位弟兄有难处,都会义无反顾地提供帮助,要说这样的世子是大逆不道之人,我夷彤头一个不相信!”
“我等也不信!”
“今日貔雷声称是世子献上的祝馀草害死了国主,诸位最清楚不过,那祝馀草可是我杻阳山上的神草,怎么可能害死人?”
“对!百夫长所言不差!只怕是别有用心之徒肆意污蔑世子!”有人高声地说。
“还是那句话,世子待我等不薄,如今世子落难,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管!”众人慷慨激昂。
鸠偃心中一热,但还是缓缓说道:“众位兄弟的情义,我心领了!只是身为抗巫者,不得参与国政,这是祖祖辈辈的族训。我不愿为了我一人,连累各位背弃誓言,背弃族规!”
众人当然知道身为抗巫者擅离职守,甚至参与国政,就意味着要与族人为敌,终身受到长右门的全力追杀,听了鸠偃的话,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时夷彤率先扯下胸前的抗巫者胸牌,用力扔在地上,对着大家说:“我等抗巫者坚守杻阳山数百年,使巫族不敢跨越雷池半步,靠的是什么?不是靠我们的武器,也不是靠我们的武艺,而是靠兄弟们肝胆相照不离不弃的情义!世子蒙难,我们袖手旁观,就是背叛了抗巫者的精神;国朝奸佞当道,我等却要去帮他们守卫边疆,好确保那些狼心狗肺之徒继续为非作歹,眼睁睁看着忠良仁义的世子流离失所,岂有天理乎?岂有天理乎?岂有天理乎!”
夷彤手臂挥展,直视众人,一连三声诘问,霎时点燃了大家胸膛里的熊熊火焰。众人纷纷站起,都将胸牌扯落扔到地上,旋即一起跪下,激动地喊道:
“我等誓死追随世子!”
鸠偃看向夷彤,对他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他没有想到夷彤不但武艺高强、箭术奇绝,还竟有如此卓越的演讲才能,更加难得的是他还有一腔义薄云天的忠贞热血,顿时也豪气顿生,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当下连忙扶起夷彤,对着大家沉着说道:“鸠偃发誓,绝不辜负诸位的深情厚谊,有朝一日,定要雪我国耻!”继而抽出宝剑,大喊:“诸位兄弟,随我西征!”
这鸠偃不愧谋略过人,加上在杻阳山历练了那么多年,愈发有了领袖气质。他们往西去,不过是逃命罢了,却被他称为“西征”,立即就有了战略意味。夷彤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鸠偃选择往西走,是很明智的。现下南北之路都走不通,而东边却是鸠鸢大本营鹰潭城,更是行不通。只有西边,杂居着很多小部族,又临近昆仑国,夏州国往往鞭长莫及,相对来说自然是最安全的逃亡之地。其实,鸠偃还有更深层的考虑,他想从西境绕过连绵大山转道北上,去流沙城寻求援助,毕竟流沙城城主夷延昌那可是公父一生挚交,有他协助,尚有复国雪耻的机会。
一队人马一路向西,不知翻过了多少高山,趟过了多少大河,还要防范追兵,更让他们难以释怀的是,说不定哪一天长右门忽然就杀到眼前来,因此一路上虽然艰苦,但丝毫不敢懈怠。
这天鸠偃走在前面,远远地就看到前面河谷中有些屋舍,知道又遇到了一个处于大山中的部族,正要率队赶过去,不料那些屋舍突起大火,浓烟滚滚,还夹着这打杀之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充满恐惧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鸠偃立即拔出宝剑,旋风似的冲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