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德天三十七年,秋,帝薨,大皇子择日继位,于北宫盘龙殿外汉白池行“大射之礼”,礼成,改纪年“承顺”,特请漠北王前往观礼,即日启程。”
棉鹿立在子息身旁,轻轻合上拟好的帛书,只等座中人颔首,就将这绢帛蜡封,加急送往大漠。
“等等……”
“是要改成'特请漠北王携王妃前往观礼'么?”跟随在侧多年,棉鹿很清楚大殿下的顾虑,“听闻永安公主再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路上舟车劳顿确实不便。”
子息思忖了片刻,“还是让她来吧。”
这许是最后一次相见了,不只是于他,也是于废太子子元。
大射之礼,乃是北宫延续了千年的帝位传承之礼,当新帝手持弓箭,在文武百官面前射中汉白池正中的灵狐日晷时,才算真正继位。与此同时,宫中先帝的皇子将于当夜悉数出宫,前往封地,完成政局的大清盘。
那日娄夙嫁往北漠,花轿中途停在宫中甬道的墙垣旁,队伍滞留了许久,直到黄昏才再次起轿。后又有人见二皇子模样的青年骑着骏马目送公主出城,子息就已感觉到,此二人间似有若无的情愫。
想到娄夙对自己已释怀,子息是有些许减轻罪恶感的,她若就此绝了****投身沙漠,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可偏偏,命运如此捉弄人,子息再次扯断了她与子元的红线。这份罪恶,于是不减反增,在他的内心潜伏了整个春夏。现在只盼望那个叫桑丘的男人是个惜花之人,好让他得知,她现在是幸福的。只为这个理由,子息需要再见她一面。
只为这个理由,子元亦需要这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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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射之日前夕,秋已深,从东宫退到这麟宫已数年有余,然而宫中物什,该留下的,该带走的,收拾收拾,只消了半日就已整理妥当。
前往念州的所有东西挤在一辆小小的马车上,全然比不上其他皇子出宫的排场。
子元抱着虞琴站在宫门之外,红叶飘落,宫婢们忙里忙外地清点着他的行装,身形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食指拨了下琴弦,一点清音旋即散开,无人察觉。倒觉得随时可以走了,伸手抚了抚马脖,原来半生的念想不过一车之隅,宫殿再大,人事再多,却像旅居一般无所牵挂,如今这个旅途只是延伸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心情之平静,自己也不曾料想。
若说还有那么一丝起伏的话,就是不远处宫中大道上传来的马蹄脖铃之声,那是漠北王的队伍。
自然,她也来了。到明日太阳初升,汉白池上,他们会有一次庄重的相见,是见证新帝初登,容不得一点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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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龙殿中,子息一袭明黄的龙袍加身,他正了正衣冠,再看向身旁一身官家小姐打扮的女子。他正对着女子的眼睛,想从那双熠熠生辉的眼中获得一丝肯定。女子不言,只轻轻握住了子息背在身后的手。那力道恰到好处,触上时柔若无骨,渐渐十指紧扣,如藤蔓攀附着树干,似许一生相依相偎的誓言。
子息胸中有股力量升起,正如殿外徐徐上升的旭日,有条不紊又势不可挡。再有片刻,等到日上东方,稀薄的光亮镀上殿外汉白玉铺就的礼池时,他只要稳稳地朝着中央高耸的日晷射出一箭,多年的心愿变算达成了。而南音,因早些年托给了朝中心腹,得了个重臣家千金的身份,待礼成后下诏封后,自然名正言顺。
一切都在计划中,子息不禁嘴角上扬。他喜欢这种掌握一切的感觉。
礼乐响起,殿门大开,新帝由龙阶上庄严走下,满朝文武列在汉白池两旁,恭敬垂手。
子元站在离着阶梯最近的位置,正对着另一旁特赐坐席的永安公主。她现在是王妃,身怀六甲,一旁还立着她的丈夫。巨型的白玉圆池被日光照得泛起波纹,他看不清光晕中那张许久未见的脸。子元心想,这样也好,她若如喜怒哀乐都收敛的画卷,自己也就能神情安宁,只静静看看她,不叫人再落了话柄。
钟声击响,新帝将镇国长弓举起,镀金的箭头闪着刺目的光,“嗖”的一声,箭失射出,正中那形貌古拙狰狞的灵狐日晷。新帝伸开双臂,作拥日月入怀之状,百官齐齐跪地高呼,一切仿如即将到来年号——“承顺”。承接帝志,顺应天意。
就在震天的钟鸣礼响和如洪的人声之中,一丝微弱的呻吟逆过洪流,竟传入了子元耳中。他内心猛地一怦,差一点就要迈出步子,好在那漠北王的心思全然不在典礼上,立马发现了妻子的异样,一把抓过随侍的太监。等到小太监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慌乱了起来,只得一边差人上报帝王,一边安排着将公主避入内殿。
就在永安公主被丈夫抱起的刹那,她的目光与子元对上。一个众人簇拥,一个茕茕孑立,隔着如干涸河床的汉白池,她眸中的言语一闪即过,渡不到他的眼里。子元徒然伸出一只手,看着一行人隐入那片绛色的朝服中,消失在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