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木屋,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得去准备一些吃食了。幸而小勺体贴,马车里有一些煮好的吃食,只消热一下即可,别的除了一些卤味和时蔬,尽是些我爱食的糕点。连城此番重伤,是需要好些时日来调养的,故而得多制一些药丸。就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也能撑到与脱脱姐联络。
连城,你在我身边,为何我的心不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就是处于风头浪尖?
我走到屋外时,看到他正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从前时刻警惕的他,此时竟然在毫无戒备地发呆。
我看着他,也有些恍惚。他在想什么呢,或者说是在想谁?突然我脑海里想起了罗雪,是她吧,此时他最想见的人,应是她。我转身,回到药房中。
那就让你快点回到那人的身边,让我能早些静下心来,做自己该做的事。
用完晚膳,我仍旧回到药房里,继续炮制药丸。
熬夜,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身体变差之后,我就不敢再这么做了。
在即将入冬的时候熬夜,好冷……虽然房门紧锁,但房中的温度依旧很低,我的身体仿佛跌进了冰窟里,只有炉火还能让我提起精神。
二更天的时候,我终于将一个月药量的药都制好了。在天刚亮的时候,我将饭菜做好了,也为他熬了刚准备好的药,但是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也没胃口吃早餐。于是我打算为他准备好一切后,早早下山回府休养。
一离开木屋,我感到更冷了,寒意是从四肢百骸的深髓传出来的,畏寒怕冷,应该是熬夜伤了心神,耗了太多的阳气吧。我驾着马车勉强撑到了山下:“无言!”
幸好无言总是那么及时地来到我身边,他立刻用自身的内力为我提神,源源不断地,暖流传遍每一处血管,我的魂魄仿佛才回到人间。
“谢谢你,无言,要不是你,我总是这般,不知不觉地就轻贱自己,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我不禁回忆。
他只是一句:“回府吧。”
“是啊,小勺又等急了吧。”我的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回到君府,我又好好疗养了一会,饮了一杯参茶,倒是吓坏了小勺和沣老。我躲在暖和的被窝里,安下心来,竟然有些不敌睡意。“沣老,可是知道了那些人的底细?”
“原本秦府里的江湖人只有四位,这是少爷吩咐的。”于是他将名单递到我手上。
我粗看了一下,因为其中有三位我是了解的,只有那个莽汉,原来他叫胡威,是水炎帮大弟子,为人鲁莽,但却天生神力,力大无穷。
是么,那倒不足为惧,这四人,只有严氏兄弟,会对连城造成威胁,眼下严木峰又受了伤,一时半刻应当危及不到连城。
“但是,昨日少爷回到山上后不久,秦府又来了六个人,其中一人还带了不少暗哨。”于是沣老又递给我一张名单。
看了一眼这张名单,我的睡意就减了大半。
出尘师太、严向天!王嫣霞、洛蛟、洛枭、香粉?怎么似乎全来了?领来暗哨的人应当是洛蛟。
这么多人,我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他们都确定连城在这湖州城。
我沉着脸,举着那张名单说道:“恐怕这段时间真要出什么事了,这些人都是冲着西厂督主来的。”
我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能耐,还无法用君少的身份与那些人相抗衡,即便无言会保我周全,沣老和小勺等人也可事先脱身,可我一手经营的君府……
“这次回到山上之后,除非我主动联络你们,你们不仅不能现身,也不能来联络我。”
小勺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听小芸话里的含义,似乎……“少爷,不可以带着小勺吗?”
我握着她的手:“小勺,你虽然只和我处了两个月,可你就像我的姐姐,宠着我,惯着我,担心我的安危。还有府里琴轩的徽若,如玉斋的释言……你们莫不像照顾亲人一样对我。我答应你们,这次我会像从前一样平平安安地回到君府。别忘了,你的少爷是很厉害的,你不是一直这么夸我么?”
小勺果然单纯,又或者,说这才是她的坚强,她眼角含着雾气对我说:“我会等少爷回来的,小勺会一直等下去。”
我看向沣老:“沣老,这段日子,该是我感激你的。小芸自私,希望沣老能好好照顾小勺,君府和那些生意就拜托你了。”看着沣老一把年纪也几欲落泪,我心就软了,“小芸会回来再劳烦你,给你添麻烦的。”
谁知,沣老还是忍不住,掩着袖默默地擦了眼泪。
“无言,记着我昨天说的。还有,释言、红蔻和兰娘母子在君府里才一个多月,这次的事情就莫让她们担心了。在我回来之前,我最重要的人就都交给你来保护了。今日起你就留在君府中,若是有人要见君少,你就和以往一样,以君少的身份去见那些人。”
他依旧是那简明概要的回答,那声哽咽也是稍纵即逝:“是。少……少爷放心。”
我让众人先出去,因为我实在太困、太累了。我不知道这次帮助连城,趟这一趟浑水,最后会怎么样。但我实在不忍心让好不容易在君府中安定下来的他们涉险,而且只要我没走到绝境,他们也就是我所留下的希望。只要有他们,我就不会轻易认输,也不会甘愿被这命运和世道所摆布。
此次道别,府中的人并未到齐,因我不想让更多的人担心。
“我只是暂时离开,即便我不在,你们个个也别想偷懒。”我笑笑,眼中的笑意却是充满感慨和一丝愁绪。
“少爷,千万保重!”小勺将两瓶药讲到我手上,“小勺尽力了……这是半月的药。”
我宠溺一笑:“够了,不必自责。”
小勺点了点头,又抬眼对我说道:“送走了那西厂督主,就早些回来。”
“嗯。”送走了他,我自然能早些回府。
小勺还是送了又送,目送我离开了君府。
独自步行回到山上,看到连城依旧安静地躺着养伤,希望在那些人找到之前,他的伤能好些,这样便能平安离开了。
虽然严向天等人在湖州城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但在医馆、药铺中一无所获。听说他们最早便拜访过君府,但被沣老巧妙地应对过去了。所以这段期间,我必须争取让连城的伤好得快一些。
值得庆幸的是,连城的伤口在我回去的第二天就愈合了,他也能偶尔下床走动了。接下来,就是养他的身子了,幸而那些药,只要四五天,他的伤便能好上六成。届时,就可以先严向天等人一步离开湖州城。
只要能与脱脱姐取得联系,连城此番也就脱险了。但是,天意常常不如人意。
严木乔与严木峰去客栈之中见洛枭和香粉,却听到一个晚到的事实。
“真是奇怪,上次二楼的那位女客人说大白天见了鬼了,突然失去知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穿着衣服湿漉漉地躺在床上,竟还想向店里索要赔偿!怎么会有这种怪事呢,真是……”一个伙计说道。
“八成是在胡说。”另一个人附和。
严木乔一直对上次搜房的事耿耿于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但又想不通透。此时听那两人一说,才恍然大悟。拦住那两人问道:“请问你们所说的是否是六天前,住在这里的女子?”
“好像…嗯,是六天前。怎么了?”
“没,多谢。”
那两伙计不解地摇头离开了。
难怪他总觉得不对劲,原来……那小姐若是清醒的,一旦有陌生男子闯入,怎会一声不吭,只有那个可疑的丫鬟一直在转移他们的注意。
那时,说不定他们确实是与玉连城擦身而过了。
严木乔越想越气,猛拍了桌子一掌。“上次,那玉连城太过狡猾,竟然从我眼皮底下逃走了!”
严木乔将事情的始末讲给三人听,洛枭、香粉立即猜到那个可疑的丫鬟就是小芸,但是小芸不是已经离开玉连城了吗?的确,那次事情之后,他们再没听说玉连城有小芸的消息。难道,不是小芸?
说到上回自己眼前的丫头,严木乔突然想到了小芸。
严木乔本也没抱太大希望能从掌柜那里打听到那时的消息,但上天此时似乎是眷顾着他们那边。因为掌柜的话,他们几乎确定了那个帮助玉连城脱逃的人是谁。
“掌柜,你可还记得六天前,有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和一个小丫头一起离开?”
掌柜想了一下:“小丫头倒是没有,倒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子扶着一个二十岁又身行不便的乡下汉子,就在你们离开后不久,一起离开的。那次你们实在闹大了,所以我才会记得那么深。”
可是说到头,这湖州城中也不乏十二三岁的小子。
严木峰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姚师傅的三徒弟,那个叫小夜子的?那孩子也是十二三岁的样子,而且如果是他的话,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他们在医馆、药铺中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正因为救玉连城的就是医馆中人。真是,那时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但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子能有救人的能耐么?
严木峰将他所猜测的说了出来,洛枭和香粉更疑心是小芸了。以小芸对医术的了解,或许能够独自为玉连城疗伤。
不知为何,香粉心中竟然会有些许希望,小芸能够逃过一劫,至少她曾帮洛枭避过一劫。
严木乔心中是一份莫名的踯躅,香粉心中皆亦暗暗犹豫。最后,还是严木峰开口:“事不宜迟,不能让玉连城再逃脱了,否则以他的野心,将会是后患无穷。”
于是严氏兄弟便去联络众人,齐集在安心堂,来找当事人。
“姚大夫,不知您的小徒儿在哪儿?”开口的是洛蛟。
“不知各位说的是小虎子,还是小夜子?”姚杏林见眼前众人面面相觑,想是发生了什么事,“能否告知老朽,我那两徒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各位?”
“实不相瞒,”此时开口的是王嫣霞的师傅出尘师太,“您那最小的弟子,恐怕与玉连城那个江湖魔头关系匪浅。”
出尘师太此番话,香粉听着心中竟有一丝不满和压抑。无论是“小芸”,还是“小夜”,都只是个孩子。即便小夜真的是小芸,那么,事情到这一步,真的要对她下手么?
“为了您小弟子的安全,也为了他不再受魔头的荼毒,请告知我们他此时身在何处。待到我们擒住那个魔头,就能为江湖除害。”出尘师太说得正气凌然,有着不容人置喙的气势。
“实不相瞒,小夜子如今正在山上养病。他是个不错的孩子,而且对用药很有天分,只可惜他小小年纪,却一直受病苦缠身。如果此番真如各位所说,那老朽同样是罪孽深重了。”
出尘师太见姚大夫如此明理,态度也不免软了下来:“姚大夫言重了,要怪就怪魔头太过狡猾,相信令徒也是受了魔头的蛊惑,才会助纣为虐。”
在一边的香粉却是看不下去了,因为洛枭在身边,这才忍了下来。小芸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就算与一般的孩子有异,却也并非毫无缘由就一心做坏事,就连对曾要杀她的洛枭,她始终也都是嘴硬心软。
我面对着眼前低伏的山峦,心事重重。理性地想,我希望连城的伤能快些好,这样他就能安全离开这里,我也能回到属于小夜和君少的平静。
但是不可否认,我也希望他的伤慢些好,这样我就能多看他几眼。
坐在石凳上,我不经意轻哼起来,低低地唱着。
遥远的爱是那么美丽,思念让我懂得了珍惜,再一次看到你,胸口依然是温热的
每一天呼喊你的名字,想知道你过得还好吗,距离是种毒药,无可奈何的圈套
我知道,靠得太近,感情会逃;我选择,彼此遥远,想念就好
我只要,感觉得到,你曾经的拥抱,送你走,那一秒,擦干眼泪微笑
怎么放也放不下的爱,怎么找也找不到彼岸,全世界,只剩我,漂洋过海,为爱而来
我明白记忆留给我的,是最宝贵和你的相恋,所以我,用全力,想要和你,再拥抱
我知道,靠得太近,我会离开;我只好,藏起来,不被你看到
我只要,感觉得到,那样就很好,吻着你,那一秒,我决不会后悔
放也放不下对你的爱,等也等不到你的回来,还记得,那段路,有我陪你,一起渡过
我感谢记忆留给我的,是最真心对你的表白,就算说了再见,也要和你,再拥抱
就算不会再见,也忘不了,你的好
何洁《爱情彼岸》
还有两天,我就要送连城离开,然后回到自己生活的正轨。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连城我真实的心意,即便说了,我依旧还是会在这里独自唱着情歌吧。
连城与我从一开始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与我所求的,从一开始也就不同。所以,从今往后……
“小月果然还是没有变,就连这倾国倾城的歌声也是和当初一样。”
洛蛟!虽然过了四个月,但这声音我还是不会忘的。
我回过头,却发现身后已经出现了一群人。出尘师太与严向天,严氏与洛氏兄弟,王嫣霞与林紫燕,还有胡威,几乎不该来的全来了。我忍不住担心地看向木屋,连城怎么样了?
但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没找到连城。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没有察觉…也是,谁让我是其中唯一一个,不,师傅也是不会武功的,而且严木峰的伤还未痊愈。
只能怪我大意了。
“小芸……”严木乔愣在当场,“你怎么……”严木乔只觉得记忆一片恍惚。可眼前的分明就是大漠中的那个女孩,他一直心怀愧疚的小女孩!
严木乔,这般重逢,终是要来的。倒是连城的那个谎,对你,究竟是好,还是坏?
“原来你就是……”严木峰方才听到那歌声实在不可置信,原来小夜,不,卢小芸,她就是那日城外途中歌声的主人。那个,他不禁想见一面的那个唱歌的人,竟然就是传闻中玉连城身边的那个女孩,也是兄长每每提及的那个女孩。
我并没有注意到严木峰的话,完全处于警戒状态。眼前的除了师傅,都是有可能对我造成不利的人。
“小夜子,如果你现在回头,说出那恶人的下落,你依旧是师傅的好徒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啊。”师傅竟然也会有这种殷切的眼神。
对不起,师傅。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背叛连城。
“师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莫说督主已经离开,即便他还在,我也不会背叛他。”
“小夜子,你看看,如果那人真值得你这么维护,他就不会留下你而独自逃脱了。”师傅依旧劝我。
“师傅,您错了。有些事情并不像眼见与听说那么简单,真正的价值与善恶是用自己的心去衡量的。督主并不是因为自私,才留下我独自离开。他知道,只有他离开了,我才能安全。”
如果连城此刻是真的离开了才好,希望他真的已经走了,而不是……可是以他身上的伤,应是离不了多远。
想着四月前的那件事,洛枭打着马虎眼,希望众人将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既然玉连城已走,我们快些下山追吧。”
大家正想离开,洛蛟却说:“以我对玉连城的了解,他是不会独自离开的。况且他身负重伤,即便是不在这丫头身边,也一定还在附近。”
严向天应道:“不错,这丫头诡计多端。说不定,玉连城还在此处。只要有这丫头,就不怕玉连城不现身。”
我用眼神剜着严向天,他竟想用我这么个孩子来做人质!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严大哥,我算是知道当初你为何能狠下心来,拿我做诱饵了。因为如今和令尊比起来,你算是仁慈些了。”我多半是冷讽,为了激严木乔。
严木乔走向严向天:“父亲,小芸她…”
严木峰也犹豫道:“父亲,这样,是不是有违…”
“没出息,对待魔头就要用特殊手段。否则玉连城那魔头不会就范!”严向天用力握住两个孩子的肩,“你们忘了吗!你们母亲的仇!”
姚杏林惊愕地看着严向天,此时的严向天不像初见时那么彬彬有礼,而且竟然会有这么个打算!
我看着严向天:“这就是所谓名门正派的所作所为么?想利用我么,那请自便!自诩正道人士的你们,也不过与魔道是一路货色,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些良心的人还会惭愧,而严向天只会恼羞成怒:“闭嘴,丫头!不用在此蛊惑人心,在座的都是义士仁人,岂会受你这小妖女蛊惑!”说着,他拔出剑,架在我脖子上,对着四周喊道,“玉连城,你尽管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只怕这个孩子要为你下黄泉了。”
说着,严向天便要将剑挥下,我惊得向后退去,跌倒在地,撇过头。
“哈哈,玉连城,这丫头是真的不想死呢。她还会怕呢!”如果眼神能杀人,严向天不知被我剜死了多少回。
连城,连城,这次你还会来救我吗?只想,只是想,能再见你一面……
严向天的剑竟然真的挥下,但却被一枚石子打偏了。逃过一剑的我,迷茫站起身,环顾四周,难道连城还在此处?
得知玉连城依旧在附近,严向天见手中的丫头已无利用价值,出乎众人意料,再度向丫头挥剑。
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推开,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倒在地上的我却听到众人倒抽气的声音,我回过身,却看见永难释怀的一幕。
山上,响起我凄厉的叫喊。“师傅!——师傅!——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