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个冬来,阿黄长大了不少。长大了的阿黄,还是孩子似的心性,快活、对人友善、且无比信赖。时常有顽皮的孩子爬到它的背上去玩,阿黄支撑不住了,就和背上的人一起滚到地上去。人人见了这番情景,都不免要叹一句:“好歹也是狗啊,怎么就一点都不恶呢?”
进入四月,阿黄六七个月大了。六七个月大的阿黄,已是一只青春曼妙的狗,它的身形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长大,毛色也格外光亮,完全是一副漂亮的成年母狗的模样。涔水镇的人很少能在街上见到阿黄了,王坪达去茶社,也不再带着它。四月天,天气太过和暖,万物生机勃勃,但凡阿黄出门,总有公狗尾随挑逗,王坪达不胜其烦,就把阿黄关在了派出所大院内。镇上那些成年的公狗,开始有事没事地往派出所大院跑。王坪达时常拿了警棍站在大院门口驱狗。后来,阿黄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狗绳,狗绳一端系在院子里一棵开满白花的梨树上。阿黄时常围着梨树打转,眼神忧愁地向外张望。阿黄在树下转来转去,绳子在树上绕啊绕,变得越来越短。绳子短得不能再短的时候,阿黄竟知道掉过头来,再把绳子绕回来。阿黄的这股子聪明劲,引起了人们观赏的兴趣。来来往往的人常常停下脚步,看阿黄如何把尾巴歪向一边,围着梨树打转。有时候阿黄受了那些公狗的挑逗,当着众多看客的面,“汪汪汪”叫着直往外挣,挣得雪白的梨花落了一身,看上去让人十分不忍。
就有人拿阿黄与王坪达套近乎:“王所长,你行行好,给它招个女婿吧。”
王坪达笑一笑,不紧不慢地应道:“它还小。再说,阿黄那么漂亮,总得挑一挑的,不过……”他停下来,歪着脑袋将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本正经地说道:“倘若你肯,我又有何不肯的?”众人于是都快活地笑了。
涔水镇派出所共有三位民警。所长王坪达,警员小刘,外加一个内勤小孙。小刘除了时不时跟着王坪达出警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替王所长看管阿黄,以防它被那些发情的公狗坏了金身。小刘二十出头,不同当下那些活泛的年轻人,却是个实肠子,给他个棒槌,也当起真(针)来,看狗没几天,他就开始挠头了。派出所是老百姓经常进出的地方,补办身份证,给新生的孩子上户口,放养在山上的老牛不见了,邻居家的竹根长得越了界……凡此种种,都是免不了要到派出所走一趟的,因而派出所大院的门不能总关着。阿黄倒是跑不出去,可是那些公狗,一不留神就会溜进来。
小刘对王坪达抱怨道:“这事何时是个头啊,比抓贼都难。”
王坪达看着不停打转的阿黄,笑着打趣小刘:“嘿嘿!你以为它像你一样,一年到头都惦记这事么?过了这半个月,只消半个月,它就安静了。”
小刘很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小刘恋着县城里一个卖童衣的姑娘,这在涔水镇也是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卖童衣的姑娘比小刘大三岁,小刘叫她姐姐。姐姐对小刘时好时坏的,姐姐对小刘坏,小刘是得个空就要往县城跑的。姐姐对小刘好,小刘更是得个空就要往县城跑。现在正是对他好的时候。小刘去县城不敢开所里那辆吉普车,怕所里有什么急事要用,他全靠了一辆旧摩托,“突突突”去,“突突突”回。涔水镇到县城二十里路,有时只是三两个小时的空,他也“突突”个来回。瞧他忙得!镇上的人就不免要笑话他。
听说是半个月,小刘于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疑惑得很,只是不好问人。闲下来他蹲在阿黄面前,两手撑着腮帮子看着它,想起自己与姐姐的热闹,不免患得患失、柔肠百转。他恨不得问阿黄一句:感情的事,果真能这样来无影、去无踪么?阿黄解不了小刘的疑惑,它为自己的那点欲望所困,只管在树下转来转去。小刘很有些惆怅的,末了回过神来,想到阿黄不过是条狗,于是又都释然了。
王坪达比小刘多吃了三十年的饭,路过的桥,接起来要比小刘走过的路长。小刘和阿黄,他都看在眼里。四月桃花天,人与狗,都易患痴症。因此看到时,王坪达的脸上会生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和蔼的笑。年轻人,身子就是一池活泼泼的春水,能经得起什么风吹?老成如梁小来,也不例外。同样是讲《昭君出塞》,梁小来在春上讲的与在冬天里讲的会有所不同,茶社窗外的桃花一开,梁小来的鼓书里不知不觉就多了些“无风竹影、有月窗纱”这样的词儿。因此王坪达认为,不管是不是在桃花天,也不管是不是与痴症有关,人,总归会像阿黄一样,一辈子难免会有这样一两个不知害臊、糊里糊涂的“半个月”的,别人先且不管,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以前常穿一双能踢碎人脑壳的军用皮鞋,走个路也弄得山响,连狗都怕他,可是末了,还是觉得千层底的布鞋舒服,还是觉得安安静静走自己的路好。一切都只是个过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