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耿志勇整理好了心情,打算把父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警方已经查明他入室盗窃是一桩冤案,法院改判他无罪。他自由了。遗憾的是,肇事逃逸的司机仍没有找到。但他相信早晚会有那一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事实证明这绝非妄言。
他打电话向欧润堂请假。欧润堂说:“你晚几天走行不?我想去登山,放松一下心情。你和我一块去。”
耿志勇爽快地答应了。欧润堂是他的恩人,他没有理由拒绝。尽管他对登山一点兴趣也没有。
欧润堂则是个狂热的登山爱好者,经常参加俱乐部组织的登山活动。不过单独外出登山还是头一次。不知为什么,这次林小凤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竭力劝他别去,万一出事不值得。登山者遇险甚至送命的还不够多吗?难道你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欧润堂对她的担心不以为然,笑笑说:“我是有福之人,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放心好了。”
话虽如此,欧润堂还是做了精心准备以确保安全。他开列了一张长长的购物单,亲自去商店购买各种装备。
车子开到半路,他忽然发现走得匆忙,公文包拉在林小凤那儿了,忙掉转车头往回赶。
来到林小凤家,欧润堂拿了公文包正要出门,林小凤叫住了他:“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欧润堂行色匆匆:“我主意已定,你就别拦我了。”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林小凤慢慢走到他跟前:“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欧润堂一愣:“什么意思?”
林小凤盯着他:“我在你包里发现了遗嘱。好端端的你立遗嘱干什么?”
这个小小的问题把欧润堂闷住了,他张口结舌,完全不像是那个矜持自信、收放自如的公司老总。
“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面对林小凤的一再追问,欧润堂还是不回答。他点上一根烟,狠狠抽了几口。
泪水从林小凤眼眶里涌出来,她扑到欧润堂怀里,哽咽道:“你别去!我不让你去!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林小凤担心欧润堂,更担心她自己。尽管眼下她住别墅开名车,似乎风光得很,但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假如欧润堂不在了,她立刻会变得一无所有。想到那可怕的后果,林小凤愈发伤心,呜呜咽咽哭成了泪人。
欧润堂搂住她安慰道:“除了父亲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林小凤哭道:“骗人!你父亲是惟一的继承人,根本没我的份!你太狠心了!我这么爱你,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欧润堂看着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林小凤,长叹了一声:“你误会了。来,坐下,我全都告诉你。”
欧润堂把林小凤拉到沙发上,向她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由于房地产市场持续低迷,已经很难赚到钱,不甘寂寞的欧润堂开始转战香港期货市场。然而好运抛弃了他,无论石油、黄金还是玉米大豆,做一票亏一票,所有的资金几乎全赔了进去。
“你太贪心了!已经有亿万资产还不满足!”林小凤又吃惊又痛心。
欧润堂苦笑:“这就是人的劣根性。我想赌一把。我以为财神爷永远是我的朋友,可惜我错了。”
这是个致命的错误。短短两年时间不到,欧润堂非但赔得血本无归,还背上了一大笔高利贷。走投无路的欧润堂虚构了所谓的青川雅苑工程,从银行骗取了数亿元贷款。俗话说,门后拉屎天要亮。不赶快跑路的话,这个巨大的窟窿早晚会把他一口吞掉。
听到这儿,林小凤恍然大悟:“你要在加拿大买房,是想逃到加拿大去?”
“不错,我原先就是这么计划的。我想和你一块去那儿隐居。”欧润堂连抽了几口烟:“可是看到赖昌星从加拿大被引渡回来,我发现那儿也不安全,于是改变了计划。”
“你……你想要怎么做?”
林小凤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脑子里隐隐出现。她不知道这个猜测是怎么跳出来的,她的脑子从来没转得这么快过。
欧润堂没回答她的问题,把大半截香烟朝烟灰缸里一拧说:“我要去买登山装备了。总之你放心,我决不会抛下你的。”
欧润堂站起来准备出门。林小凤突然奔过去,身体靠在门上,望着他一字一句说:“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把一个替身看得那么重,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想把自己变成耿志勇,是吗?回答我,是不是?”
林小凤浑身颤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欧润堂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基于这一点,我相信你不会告发我。”
林小凤心乱如麻。她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给的,对他只有惟命是从的份儿。以往她也是这么做的。但这次她不能再沉默。人命关天,她必须争一争。
“难道非要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欧润堂摇摇头,一脸苦涩:“我反复考虑过,假如不想把牢底坐穿,这是惟一的办法了。”
欧润堂把林小凤拽进怀里吻了一下:“我爱你,我要和你开始新的生活。我会永远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望着欧润堂离去的背影。林小凤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就像一只在蛛网上挣扎的苍蝇。
世上不可能有两个耿志勇同时存在。欧润堂显然是要在登山途中把耿志勇推下悬崖,自己取而代之。登山者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谁都不会怀疑。这个计划可以说天衣无缝。她只须作个旁观者就行了,一切与她无关。她爱欧润堂,她不想失去灯红酒绿的生活,耿志勇又是个让她讨厌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想,她都应该保持沉默。
然而一个人可以找千百条理由逃避,却逃避不了良心的拷问。耿志勇尽管有些讨人嫌,但他没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凑巧长得酷似欧润堂而已。当初是我发现他并把他找来的,如今眼看着他将被杀害,我能装聋作哑吗?今后我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林小凤向来跟着感觉走,从不多费脑筋,她这辈子还没面对过如此艰难的抉择。
时间在彷徨中悄悄溜过。忽然林小凤发现天已经黑了。她快速换了身衣服,小跑着来到耿志勇的住处。死神的脚步声已隐约在耳,她不能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
房门打开,耿志勇惊讶地看着她。
“进去!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讲!”林小凤把耿志勇推进屋,急切地说:“别跟欧总去登山!千万别去!”
耿志勇莫名其妙:“为什么?”
林小凤说:“别问了,叫你别去就别去,否则你就死定了!”
耿志勇笑起来:“什么意思?你会算命?”
林小凤眼睛一瞪:“你别管,照我说的做!”
耿志勇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太小看我了,我在山里长大,爬山是我的拿手好戏……”
林小凤忍不住喊:“你真笨!欧润堂没怀好意!懂我的意思吗?”
耿志勇愣愣地摇了摇头。这头蠢驴!死不开窍!林小凤真想给他一巴掌!
“你以为欧总要你这替身只是开开会剪剪彩?好好琢磨琢磨吧!我警告过你了,听不听你自己决定!”
林小凤说完转身想要出门。不料耿志勇忽然拽住她,把她朝卧室里拖。林小凤大吃一惊:“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这个男人将她压倒在床上,厉声说:“别喊!我不是耿志勇,我是欧润堂!”
林小凤停止了挣扎。她完全被弄蒙了。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恐惧、失望、愤怒、痛苦……复杂的情感在目光中碰撞。
“你还是背叛了我。”欧润堂的嘴唇几乎没动,话像是从牙缝里呲出来的:“我对自己的判断力一向很自信,但这次我错了。”
林小凤吓得缩成一团。这个男人以往的温存体贴消失无踪,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杀手的冷酷。他为了灭口,会不会把我也杀了?杀两个和杀一个对他已经没有区别。
林小凤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爱你的,我只是不忍心,我是个女人……对不起。”
欧润堂默默地看着她,似乎在考虑怎么处理她才好。这是她的生死关头。她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过了整整半分钟,欧润堂终于放开了她:“我愿意违背自己的处事原则再相信你一次,不过要暂时让你受点委屈。”
欧润堂把林小凤带回她的住处,拿走她的手机,把她关进了地下室:“好好在里面待着,等事情办完我会来放你。”
欧润堂按计划前去购买登山装备。尽管发生了意料之外的麻烦,但他行动的决心丝毫不受影响。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他筹划已久,每个关键节点都计算好了。他坚信自己一定能成功。等到生米做成了熟饭,林小凤也只能死心塌地了。
良心是无法与现实利益较量的。这一点他绝对有把握。
次日一早,他和耿志勇驾驶一辆越野车出发了。目的地是距市区八十多公里的青川岭自然保护区。天空中布满乌云。看样子要下雨。
途中在快餐店停下吃早点。欧润堂对耿志勇说:“我父亲就住在附近。你慢慢吃,我去看看他就来。”
欧润堂步行几分钟来到了父亲家。
这两年里他焦头烂额,心情不好,很少来看望父亲,上次来已经是半年前了。他吃惊地发现,父亲神色憔悴,一下子老了许多。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把他驮在肩膀上,带他逛街、上公园,一路上唱着儿歌。如今那个健壮的男人已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欧润堂忽然伤感起来,一下抱住了父亲瘦削的肩膀。父亲很惊讶,问他怎么了?欧润堂说:“我要出远门了,来向你道个别。儿子不孝,不能陪伴你老人家,你自己多保重。”
话没说完,泪水已盛满眼眶。
父亲迟疑了一下:“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怕你担心。这半年我一直病殃殃的,到医院一查,已经是癌症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
“你……你说什么?”欧润堂心里一哆嗦,泪水哗的流了出来。
“不用难过,一个人活到这把年纪也算够本了。”父亲替他抹了抹眼泪,接着说:“孩子,有个秘密我瞒了你三十多年,现在该让你知道了。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是我从小领养的。”
其实何须父亲道破?欧润堂多聪明的人,平时的蛛丝马迹让他早已心知肚明了。他握住父亲的手深情地说:“你养育我保护我,对我恩重如山,你就是我的亲爸爸。”
“好孩子,听你这么说我太欣慰了。”父亲老泪纵横。随后他告诉欧润堂,他的亲生父亲姓耿,是个农民,因妻子病故,家境贫寒,养不起一对双胞胎儿子,只好把其中一个送人。
“你……你说什么?”欧润堂仿佛遭了雷击,顿时面如死灰:“我本姓耿?我有个双胞胎兄弟?”
“我只知道这些,对不起。”父亲深深叹息:“唉,三十年了,很多事情都模糊了,想不起来了。”
欧润堂双手掩面,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剧烈颤抖。
父亲望着他说:“我记得你亲父是AH人,如果你想找他的话……”
欧润堂喃喃道:“不,不用找了,他已经死了。”
“死了?你怎么知道?”父亲很诧异:“你找过他了?”
欧润堂没有回答,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身体在门框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就像个瞎子。
蒙蒙细雨把山林浇得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树叶腐烂的气味。陡峭的山崖下,青川江默默流淌,泛起白色的浪花。
耿志勇背着沉重的登山包,沿一条羊肠小道吃力地向上攀爬。地上滑得像抹了油,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欧润堂拄着一根手杖,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一个人也没碰上。他们似乎是大山里惟一的生灵。
耿志勇牢骚满腹,暗忖山又不会跑掉,要爬山什么时候不能来?何必紧赶慢赶像充军似的!万一摔下去就没命了!他好几次想劝欧润堂原路返回,等天气好转了再来。可是每次话到口边,看看欧润堂的脸色又咽了回去。
欧润堂的脸色比黑压压的天空还要阴沉。自从离开快餐店上路以来,他几乎没讲过一句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跟以前那个自信开朗的欧总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
在这样的天气爬山格外耗费体力。耿志勇汗流浃背,觉得肩上的登山包越来越重。他提出歇一下,填填肚子再走。欧润堂没有反对。
两个人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这块石头位于悬崖边,下面几百米就是奔腾的青川江。
耿志勇把面包和矿泉水递过去。欧润堂没有接,只顾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烟统统抽完。
憋了半天的耿志勇终于忍不住问:“欧总为何不开心?出了什么事?”
等了好几分钟,欧润堂才扔下烟头,黯然道:“我父亲得了绝症,活不了多久了。”
耿志勇后悔不该问,现在说什么好呢?他的身份和仆人差不多,想安慰一下都不够格。
“更让我难过的是,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抛弃了他。”
欧润堂声音很轻,两眼盯着下面奔腾的江水,好像在自言自语。耿志勇想当然地认为,他说的抛弃就是离开的意思。
“既然老人家有病,那就赶快回去吧。”耿志勇站起身,拎起了登山包。可是欧润堂却依旧坐在那儿,连目光都没移动一下。
“晚了,已经晚了。”欧润堂深深叹息。
耿志勇说:“不晚,这儿离市区不过七八十公里,现在走的话天不黑就到家了。”
欧润堂还是一动不动:“你不明白,这是条不归路。……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父亲吧。他是个怎样的人?”
提到父亲,耿志勇不由得一阵心酸。“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为了供我读书,他除了种地还养鸡养鸭、上山采药,从没空闲过。他也是世界上最苦命的人,劳碌了一辈子,没享到半点福就惨死在车轮下……”
欧润堂打断他:“你有个孪生兄弟,他没跟你说过?”
耿志勇呆住,嘴张得足以塞进一只大苹果:“你……你说什么?”
欧润堂突然爆发,跳起来大喊大叫:“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为什么?要是早说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说到底一切后果都是他造成的,他要负全部责任,跟我没关系!”
欧润堂脸胀得通红,脖子上青色的血管高高凸起,像蚯蚓一样扭曲蠕动。
耿志勇被他疯狂的表现吓到了,认定他在重压下脑子出了问题,胡说八道,必须立刻下山。他要是不肯,就强行带他走。
耿志勇收拾好干粮袋,把登山包甩到肩上。欧润堂在背后盯着他,目光像冰一样冷,又像火一样热。他拿起手杖,慢慢朝耿志勇靠近。耿志勇毫无防备,低头系着登山包的带子。这时只须轻轻一推,他就会掉下悬崖。
四周静得可怕,似乎连鸟儿都迸住了呼吸。
突然,欧润堂像是脚绊了一下,踉跄着朝悬崖边冲去。听到动静的耿志勇转身扑过去,就在欧润堂掉下悬崖的一刹那,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欧润堂整个身子悬在空中。
“放手!别跟我一块死!”欧润堂大叫。
可是耿志勇非但没放手,反而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同时用脚勾住石头边缘,借力想把他拽上来。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分处阴阳界的门口。
耿志勇大叫:“抓住那棵树!快!”
耿志勇急得声音都走样了。但欧润堂反而显得异常平静,望着他厉声说:“放开我!否则你要后悔的!”
这话耿志勇听不懂,也没功夫问,他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手臂上,奋力把欧润堂往上提。
“放手!快放手!求你了!”
“不!我能救你!快抓住那棵树!”
欧润堂目光怪异,疯狂中带着悲哀:“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还差点把你也杀了!”
耿志勇惊呆了:“胡说什么!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欧润堂说:“我想冒名顶替,杀死你父亲就没人能揭穿我了。可万万没想到,他也是我父亲。”
耿志勇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僵了。等他恢复意识,发现欧润堂在解纽扣已经晚了。随着一声“不要!”欧润堂解开了最后一粒纽扣。他掉下了几百米的深渊,把一件西装留给了耿志勇。
山风呼啸,卷走了一个人最后的悲鸣。
耿志勇带着父亲的骨灰盒准备上路了。林小凤追上来拦住他。
“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是耿志勇?”
“当然是!百分之百是!”耿志勇急着赶火车,很不耐烦:“你要我怎么说才相信?”
林小凤苦笑:“问题就在这儿,怎么说我都难以相信。我太了解欧润堂了,他永远都不会认输的。”
耿志勇若有所思:“的确,他和我一样轴。谁让我们是双胞胎。”
耿志勇四下看了看,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林小凤吓得倒退两步:“你想干什么?”
耿志勇把砖头砸向自己脑门。啪的一声,砖头断成了两截。
“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吧?”
“这么说他死了?真的死了?”
林小凤喃喃自语。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一边的齐小满催促耿志勇:“快走吧,别误了火车。”
耿志勇扛起行李,和齐小满一块走了。林小凤久久望着他们的背影,感觉像是作了一场梦。
说到底,人生不就是一场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