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高啄,院门的做工很是考究,中间原本该用“悬山式”的建筑结构,但工匠偏偏用了“牌楼式”,这样一来,整个院落的气质都上升一层,仅次于阴鹭山之巅的天教总坛。屋顶上面还巧夺天工地用铁链锁住麒麟,不过是俗世凡人的臆想罢了,天上神物岂能被凡物锁住?牌楼下面挂着这院落的名字,“枯芜苑”三个大字很是显眼。
昨夜他就该来,但猜到了她的陌生,本打算负气不来,可冥想了一夜,儿女情长又岂能比过天下苍生?院门禁闭,方才他叩了门,可无人应答,想必是外出探敌。他安静地站在门前,望着檐角上挂着的福袋,痴痴一笑,天教的习俗,院落多住一个人就在檐角上挂上一个福袋,寓意其平安福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刻着“枯芜苑”的石头,皱起了浓眉,何谓“枯芜”?脚步声渐近,扯回了他的思绪,强大的气场立刻散发开来。往前走的白衣女子霎时顿住身形,她一路走来都是恍恍惚惚的,兀的强气迎面而来才让她本能地定住,纯白色的衣袂似乎还没习惯她的身形,前后晃荡着。
白棋暴喝一声,对着清音的面门就是力劈,手掌散出了七分力道。清音衣袂翩翩飞快闪开,却落入了白棋设下的另一个以掌力围成的风团之中,一时之间只能踏风而行,施展出“借花献佛”一招,借力使力,以白棋的掌风当作踏脚石,御风而行,飞到顶端不受干扰,接着蓄足了力量,轻吒一声,璎珞缎带已然攻到白棋后颈。原本白棋是避无可避,但璎珞缎带在靠近白棋的瞬间忽然停下来,清音只觉着肩上酸麻,重重地摔在地上,吃了不少尘土。
白棋摇摇头,叹息:“你太叫我失望了!”
清音垂下眼帘,眸子里浑浊着,凭她习法十数年竟未看透方才攻击的那个“白棋”只是真正白棋弄出来的障眼法,真正的白棋早在她御风而行的时候移形换影到了她后背的空门之处,若是换了他人,她早见阎王了!是她大意吗?抑或者是心不在焉罢了。忽然她放肆大笑起来,她在天教憋得够久了,从被樊谷擒住,关在密室中,面对雨嫣来的种种侮辱,她就一直压抑着情绪,如今只是有了个突破口。白棋刚要去宽慰她,没想到清音双目骤然变狠,没有往日的淑女形象,极像一头被人触到伤口的野兽,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大喝一声,手掌借力而起,顾不得身上的尘土,璎珞缎带也变得狠炼,上下左右不停地攻击白棋。白棋根本没有想到清音会有这么一招,只得借力打力,毫无还手之力。但清音此刻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用的都是死力,再者,幻镜门主修法,翠蓝山主修功,清音的武功岂能比得过白棋,很快她又处于下风。白棋怕清音这样乱发力会扰乱心神致走火入魔,只能以五成力道以虚实相生打在清音肩井穴上。清音只觉着肩上的酸麻比方才更重,忽然动弹不得,竟破口大骂起来。
这样的林清音是白棋从未见过的,清音骂着骂着情绪好像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啜泣。白棋只是静静地在旁边看着,清音慢慢整理好思绪才道:“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白棋背手于后,深蓝色的袍子衬得他面色较为苍白,先点点头,看着失魂落魄的清音又摇摇头,一抹苦笑在他脸上展开:“你终于清醒了?你修为颇高都被天教气场影响,那他呢?”
清音一怔,她知道白棋口中的那个“他”是指金茂,被天教气场影响,性情会越发乖张暴戾,难怪天尊要让她住下来,咬着唇,没想到自以为聪明的她也着了天尊的道。那金茂现在岂不是……
白棋冷冷道:“雪儿救了他,不过他的脾性本就隐藏至深,天教只是将其诱发出来,现在的他谁也无力回天!”
一子错满盘皆输,清音万万想不到天尊老谋深算到如此地步,一下子就毁掉万峰和幻境两代传人,轻轻闭上眼,思绪渐渐清晰:“你来这里不该单单为了告诉我这事。”白棋笑了笑:“清音还是很聪明的。我要问的是,清音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清音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观察力何时变得如此强?皱眉:“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不可能不知道!”白棋看着清音躲闪的目光,深深一叹,“其实当你得知我身份时,我们就没可能了,对吗?”
清音猛地看着白棋,眼中有疑问,但她还是没有勇气问出她的疑问,只是沉默着。
“你真能得道成仙么?”莫明的,白棋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曾用幻目看过我的真身,不是么?”白棋摇摇头,“说不定我还比你快一步。”
“我……”清音张了张嘴,又闭上。面对白棋,清音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白棋不是一般人,她承认以前用幻目看过白棋的真身,也确实被吓到了,可她从来就没有小瞧过他。现在她也什么都不想辩解,静静地看着白棋,浅笑:“原来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那笑容让人不自觉地沉醉,却也让人心碎。
“他是楚洛梵?”
第一次白棋以名字来称楚洛梵而不是“前辈”,清音有些惊讶,皱眉苦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人世间,我最不能搞懂的就是情。你不也一样么,白棋,你到人间来不就是为了尝试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吗?”
白棋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们人间的****我已不想了解了,三年前我就不想了解了,可我想告诉你,清音,你和楚洛梵是不可能的,因为冷漠。”
白棋的话让清音心里委实一痛,她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刚才怎么会从他身边逃开呢?她明明是特意去找他的,可是看到他那个样子,却不知道该如何却面对。恍惚间,仰起头,感受着阳光,淡然道:“我知道,我好像明白了‘爱’是什么……我对你,似乎仅仅是在‘喜欢’这里,可对于洛梵,我能眼睁睁地看到他和冷漠走在一起,却不想破坏,也许这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吧?”
“你终于变了,没有以前的固执和自以为是,或者你这一闹才让真正的自己得到释放。幻镜门压制了你太久,你都不是原来的你了。”白棋的微笑再次浮现,他来自内心的笑让清音也轻松了许多。
“你要走了吗?”清音紧张着向前大踏一步,这才发现她可以动弹,肩上的酸麻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自然,翠蓝山还有一大堆摊子等着我收拾。”
清音看着白棋,试探地问:“过去的……过去的你都放下了?”
“不放下能怎样?你我都是有野心的人,都不可能放弃上窥天道。只是当年的一个错误而耽误了彼此,不是么?”语罢却是重重地叹息,那叹息声在空旷的地面盘旋着,久久不散,一如舍不得离开人间的幽灵,眷恋着,放不开。
“那咱们以后……”
“对手。”简单明了,似乎包含了一切。
翠蓝山和幻镜门的恩怨不可能由一两个人化解,过得了自己心中的坎也过不去众弟子心里的砍,几百年来的恩怨,岂能在一时间换个掌门就消散?他们的门派,注定了他们的立场。清音终于一展笑颜,他们是对手,而非敌人,幽幽道:“好好保重。”
白棋点点头,突然笑容僵在脸上,皱着眉,清音疑惑地转过头。一惊,林雪就站在她的身后,脸色难看至极。清音努力展颜不想让林雪担心,笑道:“雪儿什么时候来的?”林雪不答话,只是看着清音,眼睛里有种鄙夷。清音刚要上前,林雪却退后一大步,眼睛里的恨意越发深,唇上挑,嘲笑:“原来清音仙子爱上了楚大哥。”
“清音仙子”四个字抨击着清音的心,鸿沟再一次蔓延,姐妹的怨恨让清音忽然喘不过气,大口地呼吸,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雪儿,我……”
“我们可没有任何关系,林雪高攀不起!”林雪摇摇头,连连后退,最后扭身飞奔离去。
白棋拉住要追林雪的清音,道:“掌门师叔临死前说‘天外青山万里雪,楼外碧水千层浪。撩帘笑颜依旧在,圣山绝顶乾坤逆。’你和楚洛梵好好想,我去追师妹。”白棋话音一落,人影都看不到,清音回过神,现在不是想私人情感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遏制天教势力,否则正派势力堪虞。折回身准备再找楚洛梵,还未走几步就看到楚洛梵亦步亦趋,渐渐靠近,只是他依旧痴痴地埋着头。
清音一瞬间定住,心狂跳不已:“就算他现在失魂落魄,但仍然知道回到这里,莫不是他还记得有人挂着他?”但那狂跳的心在一瞬间又被压下去,自嘲一般地苦笑,她什么人都骗不了,自然是骗不了她自己。楚洛梵之所以能回到这里,不是因为她林清音,而是因为这里曾经有他和冷漠的回忆。清音本想转身,但耳畔回荡着方才白棋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白棋下了咒术让她记得这样清楚,皱着眉,大喊:“洛梵!”楚洛梵缓缓抬头,看了看清音,口中呢喃:“小漠?”眼中满是惊喜,大步上前,却在靠近的那一刻,眼中的精光慢慢地又黯淡下来,继续垂下头,自语着:“你不是小漠……不是……不是小漠……”
“天外青山万里雪,楼外碧水千层浪。撩帘笑颜依旧在,圣山绝顶乾坤逆。”她铿锵有力地重复着白棋的话,丝毫不逊男儿的气势让大地都为之震撼,但楚洛梵如今像一潭死水一般,波澜不惊。他不解的眼神,迷惑的表情,让清音狠狠地咬着银牙:“若你觉得私人感情比起整个世间的安宁还重要。那么楚洛梵我告诉你,你不配当乾坤宗的人!”
清音的话一针见血,一百八十年前他背叛了乾坤宗,带着乾剑归顺天教,难道一百八十年后仍要重蹈覆辙?楚洛梵眼神犀利,可就在那一瞬间又消失不见,仰天大笑:“乾坤宗?乾坤宗?我早已不是乾坤宗的人?背叛师门,投入天教,结果却是这样……楚洛梵啊楚洛梵,你真连蝼蚁都不如……”
清音自知语气过重,刚要开口劝解,“洛梵”二字刚刚出口,楚洛梵便丢下一句“让我一个人静静”的话,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
清音看着楚洛梵的背影,大吼:“楚洛梵!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十二个时辰之后,你若还无法振作,那我只好与天教同归于尽!”话音落下,却是无力地倒退几步,整个身子全都靠在旁边的大树干上,仿佛刚才的吼叫让她失去了力气,再也没有精力来管其他的事。
同归于尽并非是说来吓唬楚洛梵的,这个力量只有白棋有,若是劝不动楚洛梵,那她只好厚着脸皮去找白棋,让他现出真身,将天教覆灭。
楚洛梵很想停下脚步,可是心里那个洞随着呼吸而痛,那么伤,那么重,那么痛。他有时在想,假如忘却冷漠事情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复杂……可,怎么能忘?当年焚忆昔封锁他的记忆,他都能将她重现于脑子里,现在她的一颦一笑越发深,他再也不可能忘掉她。一步一个脚印,眼里噙着泪,却逼着泪掉不下来。他是楚洛梵,不能再流泪了,他为冷漠流过多少泪?古人说: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一遇上冷漠,他就彻底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