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等待几个月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拿出一份调查报告,非常详尽。“回太后,我们现在可以说是内外交困,欧美的洋人欺负我们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欧美的洋人远在万里,不是我们长久的隐患,我们的邻居小日本现在正在进行明治维新的变革,还将军国主义深入到了军队里面,小日本土地很少,他们变革仅靠那一点资源土地是不够的。小日本第一个肯定盯住我们的附属国朝鲜,然后就是我大清,无论是保护朝鲜还是我大清,中日早晚有一战,日本人正在筹建海军,所以我们的战船绝对不能停造。宋大学士说停止造船的一个关键原因就是钱的问题,洋鬼子在打仗之前跟我们打贸易战,打完之后还是打贸易战,因为长枪大炮打来的只是赔款,贸易战打来的却是对一个国家经济命脉的掌控,如果这个时候停止造兵船,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会彻底完蛋。”李鸿章说着话,悄悄地看了看坐在龙椅上的同治皇帝。
见小皇帝正襟危坐,李鸿章接着分析道:“我们可是上千年靠着茶叶瓷器丝绸贸易赚取外汇的,现在跟洋人贸易突然败下阵来,贸易逆差越来越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的航运业出现问题。沙船、帆船危险、速度慢、影响产品质量,洋船靠着蒸汽发动机的强大动力,速度快,市场的制胜关键在于快,当我们的产品运送到目的地,我们的丝绸茶叶早就卖不上价了,加上运输途中的耗损,我们的贸易商资金链紧张甚至断裂,洋人兴办的银行这个时候有意提高利率,并且只收贷款,却不放贷款。江浙已经出现了商行、钱庄挤兑破产的现象,这样将恶化大清的对外贸易产业,我们国家的银子就出现只出不进的局面,那么我们的铸钱就越来越不值钱,通货膨胀越来越厉害,我们的经济基础没有了,国家财政就会破产。”
宋晋站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劲,这个李鸿章两面三刀,越说越离谱,这简直就是恐吓小皇帝。他不以为然地道:“李中堂,恐怕言过其实吧?”宋晋哪里是老谋深算的李鸿章的对手。李鸿章当初赞成他的观点就是为了激怒左宗棠,让左宗棠先跳出来,这样洋务派才能够在造船问题上一致站到宋晋的对立面,轮船招商的事情才能够借机实现,事实也正是如此。
李鸿章不紧不慢,开始耐心地给宋晋好好上一堂课:“宋大学士可以想象一下,我们现在面临多么艰难的国际形势?无论是欧美还是小日本,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要打垮我们,打仗的背后是为了银子,用西方人的话是资本,他们是要通过资本战争来掠夺我们的财富。你看看他们每次跟我们签约,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开放通商口岸,你看看现在他们多少商船在我们的江河湖海上航行?他们的蒸汽机轮船那么快的速度,人员少,成本小,运费比我们的沙船、夹板船低很多,我们的沙船是上千艘,可是你看看那些沙船,我可是统计核算了一下,要想维修好沙船,至少要花费三千万两白银,现在朝廷年年赤字,哪来银子修船?漕运河道淤塞,要动用多少民工疏浚?要多少粮食银子给民工工资吃喝?更危险的是暴动,元朝是怎么灭亡的?就是派十万人疏浚黄河,一帮农民开始暴动,最后整个元朝到处烽烟四起。之前太平军的匪患已经让朝廷疲惫不堪,难道你还想引发更大的暴动吗?”
说着说着,李鸿章又从袖筒里拿出一份调查报告,哗啦一下展开:“大家看看,洋人这么些年除了打我们还干了些什么?早在鸦片战争后不久,即有洋商船只航行于沿海。1842年英船‘美达萨’号首抵上海;1844年,怡和洋行派‘哥萨尔’号赴香港、广州做定期航行;1850年,大英火轮船公司派‘玛丽乌德’号开辟香港、上海间航线。1853年美轮‘孔晓修’号亦开抵上海。1858年《天津条约》和1860年《北京条约》签订后,在五口开放之外,又开了南至琼州、潮州,北至牛庄、天津,西至汉口等多处为商埠。于是外轮得以直入长江、大沽口。各国闻风而至,英、法轮船公司和在华洋行,纷纷自行其是地派轮船航行于各埠。60年代的10年间,外商在港、沪、津等处设立的轮船公司,主要有:美国的旗昌,英国的会德丰、上海拖驳、大沽驳船、太古洋行,以及英葡合营的省港澳轮船公司、德国的美最时等等。到70年代,外轮侵入的势头继续扩大和深入。揽载客货和漕运,剥夺大利,帝国曾经兴盛航行于江海的沙宁帆船停业,咸丰年间沙船2000余只,到70年代初只剩400只,因为它们不能与迅速、安全和取价低廉的外轮争衡,帝国沿海内河航行权逐渐沦于洋商之手,同时原为中国沙船、钓船所得的水脚,日益增多地流入洋商之腰包。更为可怕的就是福州将军文煜说的那样,现在很多华商依附洋商名下,大清的财税慢慢地流入洋人的腰包。”
“皇上,上海有个叫顾福昌的老头死后,英美驻华使馆却为其降半旗致哀,这是英美国王以及总统死了之后才有的最高礼节,英美大使馆却将这样崇高的礼遇给了这个老头。这个顾老头之前是上海四马路丰盛丝行的老板,1862年美利坚合众国的南北战争开始之后,国内的投资形势恶化,美商旗昌洋行在上海设立了旗昌轮船公司,顾福昌便是大股东之一。那年,旗昌轮船公司在十六铺建造了上海滩上唯一的外洋轮船码头——金利源码头,是现在上海港规模最大的客运码头,这个码头最早是顾福昌的,后来顾福昌就用这个码头入股了旗昌,这个旗昌有一半的股份是大清的商人持有,现在这个旗昌轮船掌握了大清航运业的半壁江山。”李鸿章义愤填膺,说到动情处,声音提高了一点,“皇上,顾福昌依附洋人固然可恨,降半旗也并非洋鬼子尊重顾福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洋鬼子的一个阴谋,他们是要给大清的商人做样子,吸引更多的商人将钱投给他们。对了,第二次鸦片战争那个肇事的‘亚罗号’轮船真正的船主就是我大清子民。洋人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钱越多,他们的生意就越大,控制我们的航运权就越牢靠,我们的漕帮沙船主生存的空间就越来越小。洋鬼子揍我们,他们是整个帝国的仇人,但是连年的战争、多如牛毛的税捐压得华商们喘不过气来,而洋人跟大清打仗后签订了不少条约,他们在我们的江河湖海航行只缴纳非常少的关税就可以,这样一来,就拉开了朝廷与商人的距离,政府的公信力在战争与洋人利益诱惑的双重消磨下,越来越脆弱,这样的后果就是华商依附洋商,我们的税赋越来越少,我们的贸易缺口越来越大,我们的财政越来越困难。”
“李鸿章,你怎么这么啰唆,究竟有没有解决办法?”同治皇帝越听心里越害怕,照李鸿章这么一说,大清帝国马上就有亡国的危险,洋人这么猖獗,必须得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出来才行。
“皇上,您别着急,顾福昌依附洋人名下,但这个码头我们迟早是要收回来的。而且也不是所有依附洋人名下的华商,日子都是那么好过,臣调查发现狡猾无赖的列强资本对更多的帝国商人是连蒙带吓唬,最后本利都不给结算,完全不认账,这些商人们受窝囊之气还没有地方说。”李鸿章又开始给同治皇帝讲上海巨商唐廷枢在轮船上的尴尬遭遇。话说有一次唐廷枢乘洋轮由上海到香港,因避风停航,船上每人每日只供应淡水一磅。实在是饥渴难忍,唐富豪就到夹板上透风,远远看见不少上来透气的中国人用舌头舔着干涸的嘴唇。他转了一圈,顿时火冒三丈,发现拴在船夹板上的羊在咕噜咕噜大口喝水,实在是可气可恨之极,但是当时洋人势大,愤怒与无奈交替刺激着唐廷枢的心脏,唐廷枢在“待人不如羊,殊为可恨”的感叹下,愤而在香港筹股资10万元先租两轮往来港、沪。“皇上,民心可用,像唐廷枢这样的富豪也是帝国子民,他们是愿意回到帝国的怀抱的,皇上,宋晋大学士说财政困难没钱,没钱就停造船,那财政依然会没钱,我们为什么不想办法赚钱呢?更何况造船是可以赚钱,可以将中国的航运权、国之命脉掌握在大清自己的手上的。”李鸿章在给皇帝讲完国际国内形势,讲完了民心向背之后,是该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了,“皇上,洋人能够吸引华商的钱创办新式轮船,我们既不能禁华商之勿搭洋船,又何必禁华商之自购轮船?以中国内洋任人横行,独不令华商展足耶?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这些商人的钱聚拢来设立轮船招商局,则华商可以名正言顺入股,这样使华商不至皆变为洋商,实足尊国体而弭隐患,尤为计之得者。”
国际形势严峻,国内形势也犹如泰山压顶,步步紧逼。李鸿章准备采用那个用自己撒尿来解释抛物线的留学生容闳提出的方案,以通过发行股票募集商股来试办轮船招商局。说起这个容闳,也是一个人物,堪称大改革家、教育家,是曾国藩、李鸿章等晚清重臣的经济、教育方面的幕后高参。这位容爷曾积极怂恿朝廷派遣公派留学生,后来这些学成归来的留学生有一大批成为国民革命的骨干,成为大清王朝的掘墓人,为推翻没落的清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位容爷同时也是中国近代资本发展的推动者,中国股份制概念的奠基者,以及中国真正意义上股票的开拓者。早在太平军疯狂期间,作为中国第一留学生,耶鲁大学的高材生容闳就带着一腔抱负回国了。这个容闳当时有一个很幼稚的想法,那就是清廷已经统治了上百年,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太顽固,不可能接受西方的改革思潮,他认为信奉拜上帝教的太平天国应该很容易接受西方思想,于是小伙儿风尘仆仆直奔南京,当时太平天国******总理是洪仁玕,洪仁玕听了小伙儿的一番政治军事教育等治国七策,觉得不错,就引荐给整天寻欢作乐的天王洪秀全。洪秀全夜夜笙歌,正沉浸在自己一手谋划的王杀王大阴谋之中,让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这些烧炭的土鳖相互残杀,自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独霸太平天国统治权,根本没有闲工夫听容闳啰唆什么公派留学生这一类扯淡的话。洪秀全毕竟是落地书生,看到同为读书人的容闳小伙儿一脸的汗水,就给他赏了个四品,容闳很是失望,于是开始做小买卖。突然有一天正在摆地摊的容闳被几个当兵的给抓走,直接提到曾国藩的跟前,容闳瞪大眼睛一看,吓了一跳,这不就是那个打败洪秀全的两江总督曾国藩吗?当时身为两江总督的曾国藩正在搞江南制造局,需要采办机器等,曾国藩看了看容闳的简历,正好缺一个采购员,容闳就这样成为了曾国藩的手下,也是帝国第一个留学生采购员。封建集权下的等级制度异常森严,容闳每次有想法总不好意思直接向曾国藩反映,而是通过江苏巡抚丁日昌代为转呈。天津教案发生后,容闳再次提出按照西方公司章程筹组新式轮船企业,1867容闳提出《联设新轮船公司章程》,这是华商筹划组织轮船公司最早的一个章程,但是曾国藩担心轮船招商成立引起漕帮水手起事,加上拿到折子的军机大臣文祥家母去世,这事也就一拖再拖了。
容闳的折子让李鸿章深受启发,已经研究容闳草拟的《联设新轮船公司章程》很久,不过章程的实施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爱新觉罗家族自入关以来还是儒家治天下那一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重农抑商,生意人跟妓女一样备受歧视,这也是不少华商宁愿跟洋人合伙赚钱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朝廷没有诚意,诸如唐廷枢这样可用的民心未必真能投入帝国的怀抱。李鸿章反复地琢磨怎样想一个更好的办法,既让朝廷的公信力得到伸张,又让帝国的商人心甘情愿地拿出钱跟朝廷一起做生意。终于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轮船招商策略:为了彰显朝廷诚意,朝廷与商人联合创设轮船招商局,朝廷拿出一部分银子作为股本,其余的部分股权公开向华商出售,可以自由交易,这部分出售股权募集到的资金全部用于购买轮船,组建帝国自己的轮船招商局,在国内的江河湖海广泛开展运输业务,夺回帝国航运权,等轮船招商局发展到一定阶段,业务再向海外延伸。
小皇帝听完李鸿章的宏伟规划,连声叫好:“爱卿,你会同六叔仔细商议筹建轮船招商局事宜,夺回我大清航运权。”
1872年12月23日,天寒地冻的紫禁城宫门刚刚开启,李鸿章就夹着《试办招商轮船折》走进了养心殿。
“皇上,臣已经吩咐手下人将轮船招商局的公司章程,具体的筹建事宜都安排妥当了,具体的筹办人员也找好了,总办是非常有海运经验的海运委员候补知府朱其昂,但是现在官造轮船并无商船,我们可以招徕各省的所有轮船归总到轮船招商局,所以我们现在第一步就要试办招商为将来的官商铺路,发行股票募集富商资金,然后购买商船,朝廷可以调用招商局的商船进行漕运,将国之命脉真正掌握在朝廷的手上。”李鸿章将折子递给了同治皇帝。
同治皇帝翻看了李鸿章的折子,点了点头:“李爱卿你先回去吧,容朕周全思量。”李鸿章的心里一咯噔,难道皇上变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