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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迎蝶粉(2)

上次吃了谪仙楼的水席,文清和沫儿一连两天都没有吃饭。婉娘抚掌笑道:“可替闻香榭省了伙食了!下次再有这种好事,我还带了你们俩去,不说别的,单单吃的就已经够本了!”

沫儿知婉娘奚落他们,便朝婉娘吐舌头。文清却傻傻笑着连连点头。

但现在过去了五六天,每日里还不住地忙活,肚子里的油水早就消耗尽了,沫儿便又惦记起那天的丰盛来,后悔当日吃得少了。而且明明每天婉娘都交代黄三买三十斤肉的,吃饭的时候却一点儿油腥都不见。

婉娘不知道忙些什么,一连两天都不在家。黄三今天忙着淘胭脂,顾不上去买菜,晚饭就只有自己种的青菜和凉馒头。沫儿悄悄对文清道:“这几天我天天见三哥早上去买肉,怎么我们都没吃到?”

文清道:“不知道,我没注意。”

沫儿道:“这样,明天早上,我们等三哥买肉回来了,跟着他去看看他把肉放哪里了——肯定不会是用肉来做香粉罢?”

见文清踟躇,沫儿道:“这有什么?我们就是去看看罢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黄三又去买了一大块牛肉回来了。沫儿装作去看那些胭脂膏子怎么样了,蹲在地上,却用眼睛的余光关注着黄三的举动。

黄三将肉在砧板上切成巴掌大的块儿,拾到篮子里,又打开房门放了进去。

沫儿心道:“难道做腊肉?”想想也不是,如今这个时节做腊肉岂不要全都臭掉了?心下更加疑惑。

沫儿朝文清使个眼色,文清在蒸房那边叫道:“三哥,这些花瓣要烂掉了,怎么办?”沫儿拖了黄三的胳膊告诉他文清叫他。

见黄三走了,沫儿趁机探头往黄三的房间里瞧。房子较大,中间用一堵墙隔着;较小的这边,也就是现在沫儿一眼可以看到的这间,对着门放了一张床,床头放了一个柜子。刚切好的肉放在里墙的一个小门旁边。

什么也看不出来。沫儿有些失望,正准备走开,却听到里屋里啪的一声,像是有人拍了下手。接着又一连几阵拍手声。难道黄三的里屋关着一个人?

见黄三回来了,沫儿赶紧走开。

沫儿问:“文清,你去没去过三哥的里屋?”

文清茫然道:“里屋?好像是有个里屋。但一直关着的,我从没看里面。怎么啦?

沫儿皱眉道:“我觉得里面关的有东西。说不定是个人。”

文清道:“不可能,如果是个人的话,怎么会被关着里面?”

沫儿道:“那要不就是个动物。说不定里面养了一只大老虎呢,这些肉就是给它吃的。”

文清挠头道:“如果是大老虎,我从小长大都没见喂过,岂不老早就饿死了?就这几日三哥才买了肉呢。”

沫儿一想也有道理。

两个人猜了半日,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文清道:“等婉娘回来问一下不就得了?”

沫儿却道:“那样有什么好玩?当然是自己去搞清楚。”

次日早上,沫儿起了个大早,悄悄下楼叫了文清起来,两人躲在门后面,看黄三出门了,便溜了出来,准备去探个究竟。

黄三的房间虚掩着,里间的小门并没有锁,只是栓了门栓。

文清隔着门栓的缝隙往里面瞧,却什么也瞧不见。

文清拉拉他的衣服,迟疑道:“要不我们不要看了罢,婉娘既然没告诉我们,自然是不想我们知道。”

沫儿怒道:“你就会打退堂鼓!我就去看一下,会有什么?你怕里面有宝贝被我偷了不成?你就在门口放风,我一个人进去。”

文清无奈,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看到果子之类的可别再尝了。”

沫儿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打开一个口子看一下。”说着便轻轻拉开了门栓。

门栓还没拉开,只听里面噼里啪啦想起了拍手声,仿佛欢迎沫儿进去似的,把他吓了一跳。

沫儿定了定神,看文清就站在一丈开外,鼓起勇气哗啦一下拉开了门栓。

门内黑乎乎的,连个窗子也没有。沫儿正努力睁大眼睛,想尽快适应黑暗。用力嗅了一下,屋子里并没有动物的腥臭味或者人的气味,倒好像进入了树林里,一股酸腐的树木味。

沫儿伸手摸索着往前走,突然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扯,沫儿一惊,尖声大叫:“文清,文清!”急忙向后退去,哪知背后也竟然好像有好多手在推着他一般,并快速绕着他的身体游走,很快两只脚都被缠上了。所幸沫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这才看到屋里竟然种着一棵柳树,柔软的枝条全部涌向了这边,一下子将自己缠住了。沫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叫:“不要过来!”

已经晚了,文清已经冲了进来,摸索着在他身后了。那些缠着沫儿的枝条和那些犹如蛇吐着信子一样朝他涌过来的枝条啪啪地相互击打着,迅速分出了一半去缠文清。文清使劲儿挣扎,还不住问:“沫儿,你在哪儿?”

沫儿这时连话也不敢说了:一个枝条正昂着头,在他的脸前晃来绕去,他要是一张嘴,只怕那个枝条就进了他的嘴巴里了。

这时文清也能看见了,就见沫儿在自己前面,被缠的像个粽子一样,正侧着头使劲儿朝自己皱眉挤眼。想伸手去救他,却发现越是挣扎缠的越紧,只有一动不动。

这可怎么办?沫儿急得满头大汗。都怪自己好奇心重,非要偷偷来看,连累文清也跟着遭殃。

树枝缠的越来越紧,但好在沫儿脸前的那条终于自行走开了。沫儿低声到:“文清,你身上带的有刀没有?”

文清道:“没带。就是带了也没用,手被缠上了!”

沫儿道:“都怨我。再坚持一会儿,等三哥回来就好了,他肯定知道怎么治这颗柳树。”

正说着,沫儿突然闻到有一种酸酸的味道,手腕上黏糊糊的。文清道:“哪里流出些粘东西?”

沫儿和文清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只听到外面有响动,像是在砧板上剁东西的声音。沫儿道:“三哥回来了!”

文清大叫:“三哥!三哥!快来救我们!”文清突然放大声,那些树枝犹如受了惊一样扭作一团,缠的愈加紧了。

沫儿叹口气道:“三哥听不见。”

手脚裸露的部分开始感觉有些蜇蜇痒痒的不舒服。文清大惊,低声道:“我们不会化成脓水吧?”

沫儿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只盼着黄三赶快来。

听外面黄三已经切好了肉,又拖拖哒哒地去了远处,淘房的水哗啦啦地响了一阵,脚步声才往这边走过来——其实就一会儿功夫,文清和沫儿却觉得似乎过了半天那么长。

终于黄三推开房门进来了。似乎在换鞋子,悉悉索索过了一会儿,突然“啊”地一声大叫,显然是看到里屋的门开了,接着便听到他飞快地跑了出去,又跑着回来。

“啪”,一大块牛肉丢了进来。一些枝条卷曲着伸过去,把肉卷了起来,紧紧裹住。牛肉不断地丢进来,缠着沫儿的枝条也不断减少。

沫儿和文清终于从那些枝条中挣了出来,浑身上下挂满了绿乎乎的粘液。黄三慌忙打了水给他们俩冲洗。

婉娘刚巧回来,一看这情形,笑道:“这是怎么了,站在院子里冲澡哪?”

黄三“啊啊呀呀”地打了一阵手势,婉娘笑弯了腰:“这定是沫儿的主意!早知道就不用买肉了,直接将你们两个喂了奠柳算了!”

沫儿和文清灰溜溜地一声不响。待到把周身上下都冲干净了,才发现手腕脚腕等皮肤裸露的地方都已发红,有些地方还起了水泡,又痒又痛。

婉娘拿出一瓶花露给他们搽了,道:“沫儿就是不学好,这有什么好奇的?还偷偷去看。幸亏奠柳已经喂了这么多天,分泌的粘液毒性不大,否则的话,只怕黄三救出来也只剩一堆骨头了!”说得他们两个毛骨悚然。

闻香榭的花露果然与众不同,搽上片刻,水泡便不见了,只是还有些红。

沫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柳树?”

婉娘道:“它只是长得像柳树,实际上比柳树可凶猛多了。这种树我们中原哪会有?原是爪哇岛的,我前年费了好大劲才搞来养在家里的,叫做奠柳。”

原来这种奠柳是吃人树的一种,看起来和柳树差不多,但不能见阳光,一见阳光就会自己化成水。而且它有着长长的休眠期,就像冬天动物冬眠了一样,不吃不动;仅在夏初时节苏醒。种着虽然有些危险,但它的汁液却是极名贵的药材。

文清郑重地对沫儿道:“以后可不要随便吃或者摸东西了,太危险了!”

沫儿却道:“哼,你养这么个吓人的玩意儿做什么?不会是想害了人毁尸灭迹吧?”

婉娘笑道:“哦哟,这都被你猜到了。你可要小心,哪天得罪了我,我就让黄三拿你去喂了它。”

文清紧张道:“婉娘,那怎么行?”

沫儿怒目而视,婉娘却哈哈大笑。

吃过早饭,婉娘道:“文清沫儿,今天我们去拜访一个人。可能有好东西吃哦,去不去?”

沫儿道:“去就去,有什么不敢去?”

三人换了衣服,文清去套车,婉娘收拾了一包质地一般的胭脂水粉带着。

车越走越远,竟然出了定鼎门,过了大半天时间,车在一个小村庄处停了下来。

村口的槐树下开了一家茶馆。婉娘一行在茶馆简单吃了一碗面,把车子寄存在茶馆,文清背了胭脂水粉往村里走去——原来要做走村串巷的货郎。

文清不解道:“我们闻香榭的胭脂水粉,哪还要需要跑来乡下来卖?”

婉娘笑道:“如今天气不冷不热,我带你们出来郊游来啦。”

午后的天气已有几分炎热。婉娘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小拨浪鼓儿,让文清摇着。沫儿跟在后面。走到一排村舍前,房前屋后都种了高大挺拔的杨树。一群村妇坐在树下的荫凉里,一边聊天,一边纳鞋底。

婉娘道:“沫儿,你来吆喝,要是今天我们的胭脂水粉全部都卖了,我出钱给你们俩每人做一套新衣服如何?——你要是不会就算了。”

今天的衣服都已经被腐蚀坏了,一拉就破。沫儿白她一眼:“你不用激我,这个还能难倒我?在城里乞讨时,我唱的可是最好的。”

便拿了拨浪鼓儿,朝几个村妇鞠了一躬,道:“各位大娘婶子姑娘姐姐们,小的前几日去城里进了一批胭脂水粉,质地上乘,要不要都可以来看一下。”

然后手脚麻利地把包裹在打开,唱道:“快来瞧啊快来看,胭脂水粉送到您家门前。这里的种类真是全,眉黛青,花钿黄,胭脂水粉透着亮。你要是搽了我的粉儿,蝴蝶都不好意思扇翅膀;你要是用了我的香儿,蜜蜂都来采蜜忙……”

几个年纪大的村妇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走过来,道:“好机灵的娃儿!我看看都有什么?”

文清和婉娘连忙把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摆了出来。沫儿道:“大娘您看您,五官端正皮肤好,贴个花黄少不了。”年纪大的村妇打开一个盒子,掂起一片花黄看了看,笑道:“果真做的挺精细的,这个我买了。”

其他的村妇围了上来。沫儿对一位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妇人唱道:“这位娘子年龄好,眉眼精细嘴巴小,用了胭脂增妖娆。”那妇人忍住笑,果真挑了一盒胭脂。沫儿对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唱道:“这位姐姐正年少,用这花露刚刚好。”文清在旁边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会儿功夫,包裹里的东西就卖掉了一大半,每个村妇都挑了不止一样东西。沫儿面露得色,向婉娘望去,却见婉娘心不在焉,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那些村妇买完了胭脂水粉,便重新坐下做女工。婉娘笑道:“大娘,我这里还有一些花露和胭脂,原是一家女儿托我带的,怎么这次没见她来买呢?”

年纪大的那位道:“不知你说的是哪个?”

婉娘笑道:“只知道她的夫君是神都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等秋后便要出阁的,不知叫什么名字。”

大娘道:“噢,你说的是卢家的丫头吧。她家就在这旁边。”走到旁边一户人家门口,扯着嗓子叫:“二丫二丫!”说罢嘟囔道:“也不知这卢家哪柱香烧对了,礼部侍郎竟然看上了卢家的丫头,还来求了几次!”又是羡慕又是愤愤不平。

“三娘干嘛呢?大呼小叫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粗声粗气地答着,开了门走了出来,在门口站住,打了一个扯天扯地的大哈欠。

大娘道:“是不是你定的胭脂水粉?人家送上门来了。你快去看看。”

那个二丫长得方面大耳,粗手大脚,指甲缝里都是黑泥,一身粗布衣服满是油渍,看了婉娘他们一眼,傻呵呵道:“我哪用过这劳什子!他们记错了罢!”

大娘道:“不是也不要紧,你还不赶紧买点去?马上要出阁的人了,这副样子,就不怕元公子悔婚?”

一众村妇都笑了起来。二丫大咧咧道:“懒得和你们鬼扯,我下田了!”说罢从院子里拿过一个锄头,扛在肩上,径自去了。

婉娘沫儿和大娘们道了别,顺原路回到茶馆,赶了车回城。

婉娘在后面轻笑道:“现在这事好玩了。”

文清道:“怎么了?”

沫儿道:“好奇怪。”

文清奇道:“什么好奇怪?”

婉娘道:“文清,如果要你选,公孙小姐和卢姑娘,你选哪个做老婆?”

文清羞红了脸:“这个……我还小呢。”

婉娘道:“就是个比方罢了,你说,你会选哪个?”

文清道:“那……当然是公孙小姐好了。”

婉娘又道:“此事沫儿怎么想?”

沫儿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方才反问道:“你这两天不是忙这事吗?你知道些什么?”

婉娘笑道:“这个小机灵鬼儿!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两天,婉娘以介绍新的胭脂水粉为名,去找了经常来闻香榭买香粉的几个贵妇,侧面打听了下元二公子的情况,并且也专门陪着公孙玉容在中午“偶遇”了一次元公子。

元公子从小被寄养在外,和家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近些年来又迷上了修道,天天和一帮道士术士混在一起,还多次说要出家,把他老爹气了个半死。半年前,他回来看望当时寄养的黄家,就碰到了卢家的丫头,顿时欣喜异常,回去后竟然宣称马上要成亲。父母大喜,三媒六聘地替他下了定,但要求他必须参加秋闱大试,等考试完了才能成亲。

婉娘道:“所以我今天本来认定,卢姑娘不是貌若天仙就是才情惊人。”

沫儿道:“你怎么就认定元公子对这样的卢姑娘不会一见钟情了?也可能元公子就喜欢这样的。”

婉娘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能不能不要总是用这种老气横秋的口吻说话?”

沫儿吐吐舌头道:“把你丢着外面乞讨两年,被人追打被狗咬,看你还想不想做小孩子。”

婉娘怜悯地看了一眼沫儿,说道:“这种情况当然也有可能。元公子在这个村庄长大,对这里有感情也说不定。或者这卢姑娘有什么过人之处?”

文清插嘴道:“这个卢姑娘看起来就像个男人。”

沫儿烦道:“你只是卖香粉,又不是讼师,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

婉娘呵呵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做买卖,要摸准了买家的心理和基本情况,才能赚钱。闻香榭的迎蝶粉,若是同一般的庸脂俗粉一样,我还哪能要上大价钱?”

沫儿嗤之以鼻。

到了城里,已经傍晚。沫儿和文清饥肠辘辘,眼巴巴望着婉娘。

婉娘道:“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呢。”指示文清快点赶车。回到闻香榭里,要文清和沫儿换了胡服,自己也做男子装扮,又重新出了门。

这次却没有坐车,步行前往。文清和沫儿流着口水,盯着旁边的酒楼食肆,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

修善坊往北,就是道术坊了。先皇时期,这原本是一位得道高人的修道之处,后高人乘鹤西去,这一带就成专门修道的聚集区。来这儿修道的人中,论性别,男人居多,论家世,却多是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儿和穷困潦倒的文人秀士,还有一些强盗无赖走投无路了投奔了来。于是和尚道士神棍术士,鱼龙混杂,整日里炼丹斗法,装神弄鬼,搞得乌烟瘴气。寻常百姓有生了病治不好的,便也到这里寻医问药,天长日久,这里竟成了神都一处另类之地。

文清和沫儿随着婉娘走进一条小巷子里,只见巷子两边挂的都是些“麻衣神相”、“消灾解难”、“看命算卦”、“阴宅阳宅”、“专治疑难杂症”等之类的招牌,烧香的,磕头的,舞剑的,整个巷子烟雾缭绕,呛得沫儿眼泪直流。

七绕八拐地转悠了半天,沫儿急道:“你到底要作什么?”

婉娘道:“找人。”

这时前面巷子口白衣一闪。沫儿眼尖,道:“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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