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
一声高昂的兽吼穿破层峦叠嶂的山林,直入天际。浓烈的艳阳下,一圈圈不知名的白色飞鸟受到惊吓而从林中四散惊起,周遭的枝叶发出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声响,凌乱的树叶与掉落的羽毛交织半空。
这是一座古老的原始森林,它依附着绵长高耸的天戎山脉坐落在这里。天戎山脉,位于先土大陆最大的国家,罗罡帝国的西南角,帝国经济最繁荣的黄旗州境内。
先土大陆,广袤无垠,除了最大的国家罗罡帝国外,还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不过其余国家之规模皆无法和占据大陆近半面积的罗罡帝国相提并论。
这座十分庞大的森林中到处矗立着几十米高的参天巨树,若身在林中抬头向上看,便只能看见树上密集的树叶遮蔽了大部分天空,只有稀疏的阳光点点滴滴地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能够洒落在地面。
地上,各种不同植物的枝叶藤条交叉横亘着,各种各样的昆虫隐藏在不被注意的角落,散发着湿热气息的空气中不断响起虫鸣与鸟叫。
在这原始森林的某个角落,有一处不起眼的灌木丛,其四周的蛙、虫突然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灌木丛中传了出来,似乎是某种小兽在里面穿行。
灌木的枝条发出轻轻的抖动,然后,一双布满泥土的手从里面慢慢穿了出来。这双手的手指上沾满了泥土,皮肤十分干燥并且有些部位微微的龟裂,旋即,这双手轻轻地将枝条拨向了两旁。
接着,一张脏兮兮的脸从里面探了出来,透着疲惫的双目向四周反复打量着,眼神中充满了戒备。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在大概确定了安全后,一具略显瘦弱的身躯这才从枝条中缓缓钻了出来。
“唔……”
看着眼前的景物,吴扬有些低落的叹了一口气。
已经是第七天。七天来,自己始终滞留于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密林中,按着先前的计算在一直前行,方向虽然大概能够确认,不过连续几天来面对每日一样的景色和一样的孤独,难免心中会有些其他的感觉。这座原始森林非常庞大,按吴扬的认知来看,七天前一起被投入这里面的有一千余人,然而除了四天前他在偏北方看见了一个正在设置陷阱的男人外,再没有见到过其他任何一个活人,可以想象这森林的庞大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身上的粗布衣裤早已是肮脏无比,汗水、泥土和各种汁液在衣服上凝固成一团一团的污渍,贴在身上不仅沉重,更是有一种让人无比烦闷的感觉不断刺激着大脑,让本就疲惫的身心更加觉得烦躁。上衣的后背和裤腿上也已被划出了好几条破口,所幸的是并未遇到什么有剧毒的植物和昆虫,所以皮肤上虽然有几条小小的划伤,但都仅仅是皮外伤,并没有大碍。
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把已经残缺不堪的匕首,匕首上的刀刃崩开了好几个缺口,刀锋早已不在锋利,无法再劈开任何树木或是杀伤野兽,唯一的功能是刀尖也许还能够对外物造成刺伤。——其实最大的作用是增加他的安全感。
空气中弥漫着树叶腐烂的气息,因为季节的原因吸入鼻腔里只感到闷热和潮湿。吴扬瘦弱肮脏的身躯在灌木丛前站了不太久,抬头观察了一下树木成长的结构,随即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他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和拖沓,一步一步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沙沙”作响。他的体力已几乎到达了极限,这一点从他倍显疲态的面容上就可以看出来——干裂的嘴唇,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微眯着的双眼。
唯独不同的,是他的眼珠,虽然布满了一丝丝如脉络般的血丝,但那黑色的瞳孔中却透露着明显的坚毅。
坚毅,他必须要坚毅,因为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除此以外,他便只有死亡,或者还有其他更恐怖的下场。
在他看来,如果仅仅是他自己死亡的话,也许就罢了,但事实是,他若是失败了,不仅他自己将永远结束,就连他的父亲,也将一同失去生存的机会。
“父亲……”。
憨厚的国字脸,稀疏的胡子渣,宽阔的肩膀和和蔼的笑容。父亲的形象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那有些浑厚的农民特有的音色似乎也游荡在他的耳边。
“娃啊……”
密集的虫鸣声中,踩在落叶上的少年停下了脚步,脏兮兮的脸微微下沉。
想起父亲,吴扬再次握紧了手中残缺不堪的匕首,紧紧泯了泯嘴唇。
阳光一点一滴的划过少年瘦弱的身躯,被踩到的树叶再次发出“沙沙”的声响,少年孤独的背影,渐渐隐入了丛林的深处。
“我一定可以赢的……”。
空气中,淡淡的声音很快被四起的虫鸣掩盖,消散在了点滴的阳光之中,因少年的出现而安静下来的虫子们开始继续叽叽喳喳的叫着,森林恢复了它长久以来的面貌。
这座森林,被大陆上的人们称做原始战场。
这一天,是死亡审判的第七天。
不断用匕首拨弄开挡路的藤条之类的植物,吴扬的身影在森林中非常缓慢的前行着。森林中当然没有路,方向只能自己确定,各种各样的地形在这里都找得到,沼泽、湿地、草丛……
脚下不断的前进着,他的脑海中或许在想着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比如过去的日子啊,比如他的父亲啊,比如在吴家村的时光啊之类的,但他却沉默着,低着头慢慢迈着步子。一个人,没地方感慨。一个人,也不知应怎样感慨。进入原始战场的有一千多人,但这一千多人,每一个都是一个人。
他低头沉默着前行,一声清脆的嘶鸣突然从天空中由远及近钻入他的耳朵,然而他并未有太多动容,抬头看向上方,看见的是一只巨大的绿色飞鸟从云端俯冲而下,在即将撞到几十米高的巨树时骤然减速,然后扑动着翅膀,盘旋在森林的上空,也就是他所在的区域。
这只飞鸟的翅膀展开有近三米宽,全身布满着鳞片状的坚硬羽毛,面目显得狰狞,前喙如同一把婴儿手腕般粗细的镰刀,两只肉爪前端的锋利爪尖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微茫。
无论让任何人来评论,都不会认为这只鸟是什么善类。
它叫空烈战鹰。
它可以抓起一头数百斤的牛犊,它那镰刀似的喙可以凿开坚硬的岩石,它可以让所有被它盯上的猎物不寒而栗。
然而它的后背上,骑着一个男人。
空烈战鹰下方的密林之中,男孩瘦弱的身影站在那里,停了下来。
他之前的行走不能提升速度,不仅是因为地形的复杂,或者是这森林中的许多植物都长着尖锐的木刺。更是因为,那些看起来平静的角落——树上、草丛中、起伏的小土堆旁,也许隐藏着致命的凶兽,以及人。
所以,他必须确定四周景物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见一般平静,必须确定自己的安全。
一旦失误,他没有第二次机会。
他依稀记得进入这原始战场的第二天,自己正在一汪小泉中喝着水,平静的树叶里,一只山猫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由上而下扑向自己。若不是运气好,厮打中一刀刺伤了它的眼睛的话,或许在那一天,便已经宣告自己的游戏结束了。
那仅仅是一只山猫而已。
作为土生土长的罗罡帝国人,他虽然这是第一次参加死亡审判,但一年一度的杀戮盛会早在他出生以前就已闻名整个大陆,他从小到大这十七年,也是听村民和过往的商户多次谈论了死亡审判游戏。
在这庞大的原始战场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凶猛野兽,山猫在其中就好比鸡雏在家畜中的地位。十五岁那年,两名赶考时借宿的书生在闲谈时曾说,有人在原始战场里看到过盘天巨蟒和龙息虎这样的存在。
那盘天巨蟒,足足有几十米米长,身躯如水井的井口般粗细,人在他口中如同香肠在人口中。更别说那能够喷出火焰的身躯如同大象般庞大的龙息虎。
所以只是一只小小的山猫,吴扬绝对是应该庆幸的。如果碰见的是盘天巨蟒和龙息虎,他恐怕连反应过来的机会都没有,就会尸骨无存。
听到天空中传来的一声嘶鸣,停下来的吴扬抬头看去,透过枝叶间的缝隙,隐约看到了空烈战鹰盘旋着的身躯。
“又来了……”。
算来,这七天中,他已经看到这空烈战鹰有十几次了,几乎每天它都会出现至少两次。开始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一只浑身绿毛的大鸟从云端直冲而下,还以为被这巨鸟盯上了,要来捕食他,吓得趴他马上翻身滚进了旁边的草丛中,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等到它离去的时候,才发现它背后似乎坐着的一个人。
仔细想了一下以前大人们谈论的内容,他才大概判断出这应该是死亡审判游戏的巡卫兵。对于参与其中的人来说,这是生与死的挣扎,然而对于死亡审判的举办方来说——黄旗州的贵族们,这就仅仅是一场取乐的游戏而已,强盛的罗罡帝国奢华而繁荣,贵族们在其中的地位更是如同天上的星辰,他们可以肆意的奴役平民,而举办这样的盛会,其目的在开始的时候也仅仅是取乐、消遣而已。最初的死亡审判只是几个人在竞技场中进行,参加的人都是死囚之类的。后来规模越来越来,关注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这贵族们消遣的游戏便成了真正的盛会,并且已经可以开始盈利,而投入这游戏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也不仅仅是死囚了。
骑着空烈战鹰的巡卫兵的任务除了巡逻以外,更是要配合森林中由主办方布下的监控光幕,在探查游戏参与者现场状况的同时,通过监控光幕向数百里外城中观看游戏的人们进行进行解说,以增加隔着光幕观看游戏的观众们的趣味性。
毕竟,这是罗罡帝国最富庶的黄旗州中最声势浩大的活动,每次都有大量的商贾和贵族会前往观看,并开盘口进行赌博一类的活动,为了不让观众因为单纯的杀戮而乏味,主办方自然也是在一届一届的死亡审判中不断加入一些新把戏,以此来博得观众更多的关注。
在第一次受到空烈战鹰惊吓后的几天里,这绿毛巨鸟每天都会出现至少两次,每每都是盘旋一会后便离去,在多次看到其背后的人后,吴扬也就对这面目狰狞的空烈战鹰见怪不怪了。
天空中的空烈战鹰盘旋了几圈后便再次如同往日一般不见了踪影,吴扬也回过神来,继续前行着。
“继续向着东边走,应该不远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这道单薄的背影,再度融入了密林深处。
吴扬从小在山村里长大,走得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跟着父亲一起去了临近的小镇购买麦苗。对于全大陆闻名的死亡审判他也只是听人说过,对于这游戏也只是一知半解。
曾经过往的人们向他讲述这游戏是多么惊心动魄和引人瞩目时,他也因人讲到精彩处而热血沸腾,直到现在亲身投入了其中,才切实感觉到其中的恐惧与残酷。
然而,不论是多么的不甘和愤怒,他都不得不面对这已经出现的现实。
在这个国家里,贫穷和低贱者,没有说不的权力。
如今,他最多可以做的,便是同这不公的命运抗争,用尽最大的努力,获得生存下去的权力。
当时,康亲王府的兵丁来抓吴扬的父亲。
阳光下,少年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的人,看着在他们手下满脸灰尘、不断挣扎却无法挣脱的父亲。
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到衣着华贵的康亲王跟前,对视着面前尊贵的男人那戏谑的眼神和充满玩味的神态。
他平静的说:“我代替我父亲去。”
“可以。”思考了一会后,满脸肥肉的康亲王笑眯眯的答道,“孝子嘛,我们应该成人之美,不过呢……你必须赢得第一,否则,你和这贱农,都要死。”
夕阳斜晖下,少年静静的注视着这臃肿华贵的男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半年后,我会派人来接你去原始战场。”一阵爽朗的笑声中,尊贵的康亲王在护卫们的簇拥中缓缓离去。
那时站在原地的少年看着那些离去的背影,看着被他们绑走的父亲的背影。他并不在意周围冷眼旁观的邻里,他的目光始终直面着这一个方向,沉默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