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赫对着人影挥刀斩下，想象中的刀入肉骨的感觉并没有传来，马刀滑过人影，切在地上，泥土飞溅。
人影身后突然探出一把道剑，剑身隐于黑暗，偶尔借着反射的火光才能辨识，马赫背如凉风侵袭，一扭身，将马刀横于胸前，平推出去，马刀撞上黑暗中的道剑，擦出一星火花，将道剑弹开。
马赫借势向后一滚，远离了人影。
火光摇曳，营地里的篝火已不再如先前旺盛，天空只有稀疏星光和一弯如钩银月。
马赫神色严峻，并不急于出刀，只是警惕的盯着那道鬼魅的人影，寻找着年轻道士的破绽。
尽管有凉虹等人的弓箭支援，青龙帮众人也拼死抵抗，可山贼毕竟太多，现在还站着的青龙帮汉子只有十来人。
马赫眉头微皱，必须要找到办法才行。
人影或者说是那名年轻道士并没有给马赫思考的时间，急速冲向马赫，三两步便飘然而至，道剑突然从人影身后闪现，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刺而出。
马赫整个身体向后一仰，剑锋滑过他刀削斧刻般棱角分明的下巴，顺势一脚向上抬起，直攻人影下体，人影一个转身，道剑由上而下砍向马赫袭来的撩阴腿，剑锋将至马赫小腿时，马赫单手撑地，身体夸张的一个诡异旋转，撩阴腿斜着甩出，另一只腿借着旋转的力道狠狠扫向人影的腰部。
人影剑势未尽，已经无法收回，只得单手来挡。
手脚相击，年轻道士显现出真身。
马赫看着年轻道士手臂无力下垂，也不顾自己腿上传来的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嘿嘿笑道：“这就是你的七寸？只要你出剑，我便能伤到你！”
这招潜行术是年轻道士的压箱道法，可以使自己的身体变的虚无缥缈，不过在隐身状态下并不能攻击别人，而且每使用一次便会减少三年的寿命，见到马赫找到了破绽，年轻道人便生出了放弃的念头，银子重要，可再多的银子也要有命花才行，他阴狠的瞪了马赫一眼，望了望出口的方向，心里一颤，一狠心咬破手指，以血为祭，单手掐决，五指极富韵律的抖动，身体又缓慢的淡化，片刻便又变成一个影子，消失在黑暗中。
马蹄声突然响起，有二十余骑打着火把极速奔来，转瞬即至。
“穿着长衫拿着马刀的是兄弟，别他娘的砍错人了！”最前方的魁梧身影扯开了嗓子大吼，还没奔到营地，便迫不及待的跳下奔马，如巨石般滚压过来。
马赫听到这吼声，全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放松下来。
魁梧汉子自然是赶来支援的胥褚，他如小山般巨大的身躯冲进营地中就挥拳踢腿，不时有哀嚎声从他身边响起。
胥褚身后众人驱马杀入营地，一个冲击过后，便有十几名山贼倒下。
兵刃相击声，呼喝声，哀嚎声混成一片。
“哪个是青峰寨的寨主？”胥褚一拳轰烂一个山贼的胸膛，如煞神一般站在营地中央，虎目怒视四周，吼道，“出来领死！”
那青峰寨寨主看到这二十骑杀进营地就彻底绝望了，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那年轻道士已经不见了踪影，自己这些人手待在这里还不是等着被宰的份？但要是都跑了，这些青龙帮的杀神定然会骑马来追，自己两条细腿怎么能跑的过奔马？想通了这一点，这寨主一狠心摸黑偷偷往营地外面溜去，还没走出营地，就听到那像蛮牛般雄壮的不像话的汉子大声吼着要自己领死，小心肝都快被吓破了，哪里还敢停留，撒开了腿往外跑。
可不巧的是，这青峰寨寨主刚溜出营地就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吓破胆儿的寨主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抱大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求饶：“好汉饶命，饶命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是被猪油蒙了心才来打青龙帮的主意啊，好汉放过小的吧，小的以后给好汉建座生祠，天天烧香拜祭。”
“建在青峰寨？”
“没问题，一切依好汉吩咐，只求好汉饶了小的，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好汉啊！”
“那你就是寨主咯？”
寨主点头如捣蒜。
“诶！胥褚哥，你要找的人在这里呢！”
刀疤脸觉得这声音有些不对劲，抬起头，只见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举着一只火把向营地招手。
只是一个少年！一个毛头小子！那这就怪不的我了，青峰寨寨主又看到了希望，阴狠一笑，飞快抽出藏在长靴里的匕首，狠狠地向少年腿上扎去。
匕首停在少年小腿处，刚触及皮肤，丝毫不能再进。
少年抓着寨主的手，低头微笑，露出两颗浅浅酒窝，“求饶就要有求饶的样子，拿着匕首像什么话？”
寨主心里一阵错愕，握住匕首的右手已经丝毫没有知觉，像是被一只巨大铁钳给死死钳住，不管他如何用力都动不得分毫，他好歹是个练家子的，虽然没有营地里叫自己去领死那壮汉这么威猛，可是臂力也不是常人能及，这个模样清秀身材单薄的少年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错愕归错愕，可狡兔三窟，他这只青峰寨的老狐狸怎么会不留后手？只见他中指弯曲，拨动藏在袖口的机拓，嗖的一声，一只暗箭穿透衣袖，直刺少年面门。
噔！
一道灰暗剑影突然闪现，直击暗箭，清脆声响起，暗箭贴着少年鬓角斜射出去，猛地扎进一棵树里。
寨主愣愣的看着这挡开暗箭的灰暗桃木剑，两次偷袭都未成功，手臂又被这少年死死钳住动弹不得，心里已经满是绝望，他转头望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高大汉子，双腿一软，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去。
一只脑袋从少年身后探出来，握着桃木剑，满脸谄媚的看着胥褚，嘿嘿笑着。
胥褚蛮横的撞开身前两个山贼，大步走来，一脚踹在青峰寨寨主胸口，这寨主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七八丈，重重摔在一块花岗岩石上，口吐一口鲜血，顿时没了呼吸。
“娘的叫你弄死我的马！”胥褚愤恨的吐了口浓痰，然后对两人点头示意，转身冲向还在混乱厮杀的众人。
少年自然是韩林，他抖了抖背上的红漆长木匣，玩弄着从青峰寨寨主手里夺来的锋利匕首，喃喃自语，“是好货色，能卖十几两银子呢。”
“就是不知道用起来怎么样！”韩林望着胥褚高大的背影，嘴里嘟囔着，匕首在五根手指间极速翻转，然后被猛然抛出，在空中划出一抹寒光，直刺胥褚后颈。
···
···
鬼伏谷前，旭日东升。
营地里炊烟升起，烟柱升入空中，又被山风吹乱消散于青山绿水之间，众人从小溪里打来溪水洗漱煮食，青龙帮的帮众对昨晚赶到的同伴递去酒肉，插科打诨，聊着一路行来发生的新鲜趣事，队伍里多了十几人，一下子热闹了很多。
营地旁有五个土堆，还散发着昨夜山间小雨落下激起的泥草芬芳，里面埋着昨夜死去的五名青龙帮帮众。土堆前面插着木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土里亡人的名字，二虎，大牛，唠叨鸟，全都是绰号。
韩林在土堆前驻足，凝神而望。
马赫用小刀刻完最后一个字，呵气吹掉木牌上残留的木屑，伸手在木牌上拂过，而后将它插在新坟前湿润的泥土里。他面无表情地收好小刀，站起身对着这几个座新坟负手而立，刀削斧刻的脸庞并无丝毫表情，只是偶尔从眼中会闪过叹惋。他的字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难看，歪歪扭扭，如蚯蚓爬过留下的痕迹，放眼一看，便会以为是初入私塾的稚童拿着毫笔在纸上做的练习，可青龙帮不会有谁会认为他没有用心，因为每一笔都凝聚着他的哀思和惋惜，马赫当了十五年帮主，每一个死去的帮众都由他刻碑，死去的人会欣然接受，活着的人也认为理所当然。
“是昨晚丢掉性命的兄弟，都是把脑袋系在裤带子上走刀锋的汉子，死伤在所难免，我这帮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光棍户，没有妻小父母，没有家事，除了青龙帮里面自己的兄弟，估计这世上也没人能认得他们。”马赫并未转身，只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没有家的人，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
韩林低头不语。
有风吹过，马赫齐肩散披的头发随风轻轻飞起，间或有些许青丝变为了白发，这个刚过了不惑之年的刚毅男子略展愁容，川字皱纹刻上眉头，他低头望着地上微微隆起的土堆，无奈的摇摇头，“不管是因为那年轻道士在之前便受伤还是因为没有防备，你能从他手上救胥褚一命，并且一刀将其击毙，我不认为你是一百两银子就能雇到的人，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来走这一趟有什么目的，只要你不做对大伙儿有害的事情，我便由着你去。胥褚的命是你救的，青龙帮欠你一个人情。”
胥褚提着酒囊走过来，对着马赫挤出一丝微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然后转身对着韩林，习惯性伸手去拍这个救过自己一命的少年的肩膀，可他的手悬在空中，久久都没落下，在昨晚那千钧一刻的情形下，韩林那记飞刀，估计整个青龙帮都没几人能做到，再加上清风镇砍泼皮的那凌厉一刀，胥褚心底再也不能将他当作普通少年来对待，拍肩膀这种长辈对晚辈的动作在这里也显得不适合了。不善言辞的胥褚收手，冲着韩林诚恳笑笑，转过身向一个新坟堆走去。
马赫并不知道胥褚心之所思，轻声道：“胥褚是青龙帮的三当家，有个弟弟，五年前和他一起进的青龙帮，昨晚被一个山贼头子拦腰斩为了两段。”
胥褚在那座新坟堆前盘腿而坐，浑身肌肉鼓起如虬龙，似要撑破那件薄薄的麻布衫套，如小山一般的身子前摆着两个小青瓷酒杯，倒酒入杯，一杯洒在坟头，一杯倒入口中，喝完后又倒了一杯洒在地上。他伸手搭在新坟前的木牌上，抚摸着那歪歪扭扭的名字，久久不语。
山风起时，胥褚扯下一条衣襟，系于手臂，然后丢掉酒杯，仰头将酒囊对嘴，火舌子酒倾洒而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那条系于手臂的衣襟在风中飞舞，飘荡如招魂的幡。
“烈酒辞旧人，旧人埋枯骨。”韩林轻轻一叹，耸了耸肩，将红色掉漆木匣紧紧贴在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