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褚并不是一个爱讲话的人,很多时候他都会选择沉默,在青龙帮的人眼中,只有在提刀冲锋的时候他才会恢复本性,而在平时,他只是憨笑,最大的爱好便是闲暇的时候牵着那匹北燕买来的纯种汗血宝马去觅食,马吃青草,他打野物,吃饱喝足后找条小溪浅河洗澡。帮中大大小小的事物由副帮主白裘出谋划策,棘手的问题有一把手马赫去解决,他也懒得管这些烦心事,什么都不去想,肩膀上没有担子心里没有包袱,轻轻松松便是这个外粗内细的汉子追求的状态。
说不上大智若愚,只是一心想要简单的生活,有肉吃有火舌子酒喝,便足够了,不去思索过往和将来,也不爱动脑子,让胥褚显得有些憨傻,时常让人忘记他才是青龙帮最猛的一号人物,可是在这些新招来的菜鸟们面前,他不得不充当起前辈的角色。
“你们好好休息,明天还得赶路。”闲聊了几句,胥褚起身向队伍最前方走去,在不远处又停下来,回头道:“今次不同往日,肖冲你也算个老手,注意着点韩林和这背桃木剑的小子,不能让两个孩子为了点碎银子丢了性命,还有,你也自己多留个心眼。”
肖冲起身,拱手弯腰对胥褚一拜。
拿了钱替人卖命,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生死场上人各有命,自己胳膊腿儿被别人削掉,或者能砍掉别人脑袋那全凭个人本事,谁也怪不得谁。退一步说,在这四处狼烟路有饿骨的年代,人命贱如草屑,要放在别处,一百两银子完全可以雇佣两三个壮汉,青龙帮的开价无疑是厚道厚道再厚道。
胥褚一笑,向着队伍最前方的青山峡谷走去,步履沉重。
落日终尽,稀疏的星光嵌入苍穹,东边有银月如钩。
肖冲将最后一点肉汤倒入碗中,而后将碗递到韩林手中,打趣道:“娃还在长身体,多吃点,长的也快些,不要光长鸟儿不长骨头不长肉。”顿了顿,肖冲的面色稍稍有些严肃,道:“胥褚哥叫我罩着你们,我也就不得不多说几句。”
落魄剑士抬起头,望着脸色严肃的肖冲,坐直了腰板,双手平放腿上,一副学堂儿童专心看着夫子讲课的模样。
肖冲慢悠悠说道:“我这人没爹没妈没媳妇,也没亲戚,大半辈子就光棍一个。我是个孤儿,像你们这么点大的时候,流浪到清风镇南边的一个村子里,小村子荒僻的很,又穷,连个肥一点的耗子都没有,在村里认识了几个泼皮,成天偷瓜盗鸡抢娃手里的窝窝头,也常常调戏村里的水灵姑娘和翘寡妇,穷疯了的时候挖别人祖坟的缺德事也干过。”
“后来村子里来了十多个躲战乱的难民,其中有一个缺了条腿的落魄老刀客,那老刀客在村里半山腰那间闹鬼的老茅草房里住下,经常一瘸一拐到村里来讨饭吃,吃了东西后会在村口的老榕树旁晒太阳,常有小娃娃围着他转悠,听他讲故事,有一天我和几个泼皮去寻他乐子,听到他用浓重的北方口音讲自己年轻时走镖的故事,觉得新奇,便坐在旁边听着,那老刀客将故事极有水平,讲到精彩之处两眼冒光唾沫子乱飞,我们几个竟然听入了迷,浑然忘了自己的目的。”
“后来又听他讲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讲谁也没见过的千里之外飞剑取人头颅的修士仙人,我才知道这天下很大,而却应该走出那村口吵架村尾都能听见的巴掌大的地儿。于是我用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供着他,去村长家偷最好的小米酒给他喝,目的就是要他教我学刀法,他总是教一半留一半,这我不怪他,只要教了我所有的本事,我肯定也不会好吃好喝的给他供着,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这些谁都懂。”
“那年大雪,老刀客旧伤复发,眼看就熬不到开春了,临死的时候,他脱下了估计有几十年没洗的底裤,从裤缝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刀谱给我。”
“他死后我买了口棺材把他埋在村口的老榕树下,给他立了一块碑,叫上村里私塾的教书先生来刻字,可当那教书先生问起他的名字时,我才发现居然不知道他叫什么。”
“人情,江湖,一个利字占了大头。”
“我就是一个粗人,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刀谱,你们肯定想不到我怎么办的,我偷了那教书先生家的笔墨纸砚,将刀谱上的字临摹下来打乱了向那教书先生请教,回来再对上号排序,这样断断续续练刀十载,也不说有所成,可至少能在清风镇混口饭吃。”
肖冲一口气说完,也许觉得这个叫韩林的少年亲切,笑起来时的两个浅浅酒窝让自己想起了过早夭折的弟弟,又或者是这个背着桃木剑的落魄剑士让他想起了当年满心向往江湖的自己,他笑着收回的思绪,继续说道,“光棍久了,最怕的就是别人跟我套近乎,总觉得和别人亲近了就要亏欠他什么,既然你们两小子已经和我套上了近乎儿,我也就不能光顾着自个儿活命,任你们自生自灭,到淮南城之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慌乱,不要离开我超过五步,有什么危险肖哥儿尽量帮你挡下。”
落魄剑士听完了肖冲的话,脸上没有丝毫本应有的喜悦表情,只是埋首细细抚摸着手中的桃木剑。
韩林微笑着点头,火光印着他白皙脸庞的两个浅浅酒窝,他埋头到碗里,咕噜咕噜的喝着肉汤,眼角的余光瞟过去,过惯了贫苦生活的肖冲抱着略微烫手的铁锅,正伸手去抓锅里的残碎肉渣。
你吃肉,我喝汤,都觉得亏欠。
入夜,众人吃饱喝足,收拾好锅碗,擦亮马刀弯刀铁剑,分配好值夜人手,在地上铺着简易轻薄的草席子,裹上厚实点的换洗衣裳就草草睡下,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偶尔有清风镇招来的汉子会瞟向那几辆被商队护卫紧紧环卫住的马车,那辆最中间的马车上,车里的亮灯偶尔在车窗上打出一个婀娜倩影,汉子们便会想象车中的迤逦风景,然后抹着口水悠悠睡去。
马车旁有一个火堆,商队的老管家盘腿坐在火堆一旁,捻着下巴的花白羊角胡须,沉默不语。老管家旁边坐着商队的护卫头领,浓眉虎目方脸,沉默寡言,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护卫头领正烤着从溪水里抓来的鲤鱼,目不旁视。
老者突然转头面向山谷方向,抚着胡须,轻轻说了两句,护卫首领收起烤鱼,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
有亮光从山谷前传来,一道火影极速飞向高空,火影一闪,瞬时化作数十道流光,整片天空都被流光照亮,恍若白昼,火光过后轰的一声炸响才传入众人耳中。
平空起惊雷。
马匹被这一生巨响惊吓,扯着缰绳,不安的踏着蹄子。睡下的人被这一道亮光和巨响惊醒,纷纷起身拔刀,四处张望探寻着敌情。韩林望向山谷入口,借着天空的流光,看清了山谷中的两个黑影,嘴角不可察觉的咧开一个诡异弧度,低声笑道:“山贼?”
流光自山谷前的天空滑落,亮光映出山谷前的两个人影。
“不去追么?”胥褚站在白裘身旁,望着天空骤然泯灭的火光和那山谷口那两个人影。
白裘脸色阴沉道,“是山贼的探子,一但钻进山里,就像老鼠进了洞,很难抓到。”
“游哨刚刚在前面树下发现了帮中的暗记,是马帮主留下的。”
“看来帮主已经和山贼交上手了。”白裘面色阴沉。
“给我十骑,我去山谷探探,争取能把那两个山贼探子抓来。”
白裘望着山谷方向,略作思索,沉声说道:“再叫上十个清风镇雇的身手灵活点的人,一人一马,速去速回。”
胥褚跨上那匹高大的汗血宝马,驱马走向队伍,沉声吩咐下去,片刻功夫,二十骑策马扬鞭,举着火把冲出了营地。
众人正看着二十骑举着火把如火龙般急速奔向山谷,都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从清风镇到这鬼伏谷四天时间,都过得太过单调平顺,大伙儿都觉得要是没有碰上个什么拦路打劫的匪寇,根本就是侮辱那一百两佣金的身价,好不容易等到这山谷终于能看见毛贼,都在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二十骑中的一员。
营地中突然发出一阵马嘶,片刻后,两骑冲出营地,打着火把向山谷奔去,几个青龙帮的汉子追出来,跑到白裘身前,气喘吁吁道:“是,是清风镇雇来的两个人,一个背着个木匣子,一个背着把桃木剑,趁着我们不注意,偷了两匹马。”
白裘若有所思,随后无奈地笑了笑,挥挥手道:“没事儿,让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