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的中央空调气孔全部打开,不断为云水酒店的顶楼大会议室送进凉风,冷气流动的呜呜声令这里显得格外僻静。
可容纳二十人的长条会议桌尽头,李森正坐在主位旁的次席。同初次见面时一样,他面前摆着咖啡和各色西点,背后站了一排青皮保镖。
“李总好像很喜欢酸奶油。”坐在桌子对面的龙一表情镇静嗓音嘶哑,听不出来是寒暄还是有意讽刺。
和李森的待遇一样,服务员也为龙一上了咖啡西点。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动杯子,背后也只有肥胖的司马高达。
李森得意地点头:“去年夏天,我在圣彼得堡观光时第一次吃到酸奶油,然后用一年时间签了引进合同。如果只是想尝鲜,我完全可以抽空再去俄罗斯。”
他随手拈起一块塞进嘴里:“龙律师吃不惯吗?”
龙一夸张地抿住口水:“吃上了瘾就啃不动鸡蛋糕了。”
“想不到龙律师也有范仲淹的眼界。”李森添了几分笑意,随即把话题转向正轨,“三天前,您就说事情查清楚了,可为什么非要拖到今天才来向我报告?”
他朝着为龙一“站台”的司马高达乜斜几眼,后者绷到极限的神经被他挑弄得临近崩溃。
“这几天用来做PPT了……”龙一羞红脸解释道,“我不怎么会用电脑。”
会议室里飘荡着淡淡的嗤笑声,是从青皮保镖中传来的。李森也用力憋住笑:“那就让我们看看吧!”
龙一给司马高达使了个眼色,后者尚未从保安头子的恐怖眼神中恢复过来。龙一又补了一脚,他才如梦初醒,急忙打开笔记本。李森则通过外连线路在会议室的电子屏幕上观看操作。
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几张照片,是已经死去的保姆。
龙一将光标移到保姆身上:“15天前的深夜,董事长的贴身保姆因心脏病突发猝死于秦岭山庄别墅二层。由于当时董事长在香港办事,庄园内没有留守佣人和保镖。同时摄像头证明除保姆外,庄园当天没有其它人员出入。警方也依据其心脏病史和尸检报告,认定不存在他杀可能。”
讲完开场词后,龙一抬头看向李森。后者点点头,认可了他的叙述方式。于是龙一清了清嗓子继续:“后贵集团委托本人——也就是我,重新调查保姆猝死一事。经过勘查死亡现场、查验相关资料,本人发现两个疑点!”
李森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想听听眼前的二把刀侦探有什么“高见”。
龙一轻点食指,幻灯片随即跳向下一张:“一、死者最近两年都没有送医记录;二、死者的用药情况与处方不符。”
他忽地站起身走到大屏幕跟前,神情严肃庄重,完全没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以此两点出发,本人初步断定,猝死事件中存在人为因素!”
一抹胜利的微笑挂上李森嘴角。
“凶手是怎么杀人的?”
他得到的回答掷地有声:“没有凶手,保姆是猝死。”
李森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刚说过有‘人为因素’!”
龙一闻言迷惑不已:“我是说过,可这不代表保姆就是被杀死的啊。”
李森的怒气顿时僵在脸上,活像被涮过的毛肚:“那结论到底是什么?”
“吃错药了!”龙一打了个响指,司马高达立马给李森送过来一个药瓶,正是他们在保姆房里找到的“硝酸甘油”。
看了眼英文包装,李森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龙一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仍旧高声讲课:“心脏病人吃药吃饭都有医嘱限定,可我却在保姆的药单里找不到这瓶叫‘Phenelzine’的药。她原本也不该吃这瓶药——这个东西中文叫‘苯乙肼’,是用来治抑郁症的!”
静悄悄的,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出声。桌前的李森也出奇地安静,他的青皮们依旧成排侍立,监控探头般盯着唾沫横飞的龙一。
见他们没有搭腔,龙一以为李森默许自己继续,于是嘴唇翻飞:“平时我们总说‘心脏病’,但那只是心脏疾病的总称。病历中保姆的病叫‘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即冠心病。这种病最常见的临床表现是心绞痛,而苯乙肼恰好还有一个功效:缓解心绞痛。”
他猛地调转机锋:“可是,保姆怎么知道苯乙肼能治心绞痛,是因为她懂英语吗?当然不会,否则她就不可能药死自己了。”
“什么意思?”李森问道,问完又觉得好像进了龙一的坑。
“苯乙肼是受严格管制的处方药,有很多特殊禁忌。它不能和任何发酵过的东西同时服用,否则即使很少的量也会造成血压飙升,送有心脏病的人上西天。可是:尸体里竟发现了酪胺成分!”
他慢慢接近李森,重新换上玩世不恭的坏笑:“我们想象下:老保姆偶然看到一个朋友的苯乙肼药瓶。对方为了掩饰自己患有抑郁症,就骗她说这是治心绞痛的,然后顺手把药送给了保姆,想找机会悄悄换掉,结果却忙于公事忘了。节俭的老保姆则把苯乙肼当成硝酸甘油的备用药。15天前,有人送来新引进的点心,保姆尝了几个当晚饭,感觉挺不错,可她的心脏却承受不住高酪胺的洋点心。于是她赶忙翻自己的甘油片,但甘油片吃完了。这时她看到了苯乙肼……”
李森伸手挡在龙一面前,阻止他继续向自己靠拢:“您不必再讲了,我已经全懂了。”
“可我不懂。”龙一声音里缠着淡淡的煞气,“这明明是董事长的家事,可从始至终都是你李总和我接触,人员安排也由你一手指挥。你口口声声说受董事长的指示找我调查,却连她是女的都没告诉我。更蹊跷的是,伺候了董事长二十年的保姆,竟然到死都不知道,她的老板有抑郁症?”
似乎看到龙一有些不对劲,青皮保镖们默默挡到了他面前,强行隔开他和李森的距离,防止他出现过激举动,却被李森摆手驱开。
他盯着那对乌黑的瞳仁:“龙律师,我们只谈报酬不行吗?”
“我怕自己有命拿没命花。”龙一瞄了眼司马高达,后者两根粗腿正止不住地打哆嗦。他恨铁不成钢地叹气道,“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只能打电话让警察带我走。”
“那让我来说吧。”
门外面传来苍老的女声,龙一扭过头,身穿丝质外套的老人坐着轮椅,在两个小护士的照看下朝自己走来。
龙一瞬间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老人摇着轮椅来到会议桌主位。她瞥了眼森哥,后者识相地起身退到青皮之中。龙一立马畅快许多。
一个护士高举着输液瓶,露出嫩藕似的小胳膊。龙一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认真向老人鞠躬——基本的礼数绝不能少。
“龙律师,我就是周媛,是我委托李森联系您的……”老人礼貌地伸手向龙一问好。
她的右手没有插留置针,手背的血管处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失敬了,周董事长。”龙一注意到,这位“老人”并没有多老,看上去不过五十出头。然而她的发色银黑掺杂稀疏异常,消瘦的脸颊和身板也与刚过天命之年的女人大相径庭。
云水集团向来低调,外人自然想不到,这个从旅游区发家的酒店大户的掌舵人会是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太。
“叫阿姨就好,太生分了不好相处。”周媛温和地笑着。
龙一心下大快,给李森飞去得意的眼神,抻着懒腰坐回椅子里。
“龙律师,相信您已经明白了:保姆是怎么死的我早就清楚,但我特地用它来考验您。”
“想到了,但我不懂您的用意。”龙一看了眼侍立的李森,“您不可能只想看我成不成。”
“这么做的确是为了评估您的职业水准。”周媛笑道,旋即调转话锋,“不知道龙律师是否接过失踪案?”
她冷不丁问这么一句,龙一一下没反应过来:“这个嘛,打我入行到现在……”
“您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龙一认真想了一会儿,抬头答道:“从来没有。”
周媛表情里明显多出几分失望,似乎对他有些怀疑,但还是像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说:“也许您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话音刚落,大屏幕忽然黑屏,很快便重新点亮。龙一抬头看去,他的PPT幻灯片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一张黑白单人照,是个扎马尾辫的女孩。
她看上去绝不超过18岁,正对着屏幕外的人们正在甜甜地笑着,酒窝周遭聚起好看的婴儿肥。
周媛看着龙一,一字一句:“很抱歉绕那么弯子来考察您,但我第一次请私家侦探,不知道怎么验证您的能力,所以才……其实我想请您帮我找这个女孩。”
龙一再次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抬起头问道:“她是您什么人?”
“是我女儿。”
粉红色的闺房瞬间浮现在眼前。
龙一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李森不告诉自己周媛的性别,为什么集团里有人想抢班夺权,为什么贴身保姆也不知道周媛有抑郁症……
因为她是个母亲,但她的孩子不见了。
龙一脑补了下小太妹打扮的大小姐拿着信用卡满世界消费的情景:“您女儿是断联、离家、走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失踪的?”
“算走失吧。”周媛想了想答道。
果不其然。龙一掏出小本子,示意司马高达同时在电脑上记录:“什么时候走失的?”
“7年。”
“呐尼?!”
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周媛的语气仍旧平缓如常:“到今天为止,我的女儿姜瑛已经失踪7年2个月零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