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是得意,“阿月,你别忘了,我是伊舍的王子,我此次留在帝都,是有大事要筹谋。”
赫哲的野心是我无法比拟的,这我一早就知道。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告诉我,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以显示他对我的信任。他很清楚,只要他不滥杀无辜,我就不会对他生气。然而他能做到这样,也无非是坚信,我还不配成为他的对手罢了。
我淡然微笑,“不用特意提醒我,我怎么也是一个世家公子,如有不妥,第一时间会去告密。”说罢抬眼看着他轻嗤一声,“你对我,未免也太放心了。”
他闻言抿唇,连连点头道,“或许吧。只是……怕你还没来得及告密,就被通敌治罪了。”
我身份特殊,还隐瞒了性别,若是顺着赫哲三两番进出唐府,而查出我与他从前的过往,便是拿唐府上下所有人的命来杀十次都不够了。
遂不满地横了他一眼,顺手拿过阿壁的短刀,动作极快地向他抛去,“拿着东西赶紧走吧,就不耽误你筹谋大事了。”
赫哲接过短刀,将其收入怀里,便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面,俯身玩味地看我。我见和他的距离突然拉近,忙下意识地往后仰去,不料椅子也随人倾斜,一个不稳就重重地跌了下去。椅子翻过来,发出“轰”地一声响,我只觉后背猛地一震,疼到不行。
我挣扎着爬起,坐在地上轻轻揉着,还不忘嘀咕道,“怎么这么倒霉!”
赫哲好笑地绕过椅子,站定在我面前,于旁处高高在上地俯视我。
我翻了个白眼,“东西已经给你了,还杵这儿干嘛?看我笑话?”
他便轻叹着认真看我,“怎么这般急着赶我走呢?”
“怕你留恋此地,对我唐府的赏珍阁存了其他的心思。”
“哦?”他故作讶然,环顾了下四周,闲散地转悠起来,还饶有兴趣地问我,“这里面存放的东西对普通人家来说,确实价值不菲,但还没到能让我眼前一亮的地步。”
我费力地扶着桌子重新站起,拍拍灰尘道,“所以你还是快些走吧,这里也不欢迎你。”
然而他却突然停在了高丞相送我的纯金夜叉明王像前,久久打量。我感到不对劲,忙凑上前去,对他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走?”
他不说话,沉默半晌方问我,“这尊明王像是从哪里得来的?”眼睛却还是紧盯着,神色敛然,一动不动。
我莫名紧张了起来,想想这尊明王像无非是被高丞相隐秘地刻了几个告诫我的字,也没什么好紧张之处,便稍定了心神,冷冷道,“你无需知道。”
他看得出神,微抬起手便想上前触摸。
我赶紧拍掉他的手,一个闪身挡在了明王像前,对他急道,“你想做什么!”
“这尊明王像,好像颜色上得不太均匀。”他隐含着笑意对我道。
这真是一语中的,果然他观察得够仔细。上次发现了明王像的心口处有梵文后,我便唤绿翘拿些彩泥,偷偷过来补上被我抹去的地方。
看来这丫头补得不太好啊!我头疼地想。
他对我正色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你就算挡着我,只要我想看,总能看到。”
我被这话一噎,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直接推过我,伸手拿起那尊明王像,将绿翘补过的地方仔细端详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伸手拭去。
那小小的梵文重现眼前,他突然变得脸色严峻,仍是问我,“这尊明王像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不解,闷闷道,“过生辰时,高丞相托人送来的贺礼。”接着又疑惑地看他一眼,“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他微微挑眉,将明王像拿在手里掂了掂,似笑非笑地问我,“你既然知道这上面刻了字,竟没想过去查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我更加纳闷,忙道,“我查过了的,这些字的意思是心存仁善,静观功名。怎么,有什么不对么?”他冷笑一声,“你们夏朝的朝堂之上,分为嫡庶两派之流,而你和高丞相刚好是对立关系,高丞相又是夏朝几十年来的辅政权相,连我都知道此人不简单,你竟然如此天真地以为他是在告诉你这个意思?”
心“咯噔”一下,我有怀疑过,因为在月夕夜宴,那粒凭空飞出的豆子,差点害我落了犯上的罪名,而拥有此等高深功力的人,好像就是掷筷夺命的高丞相了。细细想来,高丞相先斩后奏,倒像是在急于掩饰什么,生怕同为庶派的谭易连累了他。
我有怀疑过,可惜后来被陛下赐婚的事一闹,倒抛却在了脑后,再没想起。
“那是什么意思?”
赫哲正色对我说,“帝都有一永安巷,巷里有个医馆,名为仁善堂。”
我皱着眉细想,觉得极其熟悉,突然回过神来,有一事在脑海里飞速闪过,惊道,“仁善堂!对,没错,就是仁善堂!”
秦梦生每每为他娘治病抓药,去的都是仁善堂!莫非高丞相知道秦梦生的事情?他究竟想暗示什么?我忙道,“那静观功名呢?静观功名是什么意思?”
赫哲又道,“静观二字,是指位于帝都城郊的静思观。”
静思观?我从未听过这个地方,也没有去过,一时真真摸索不出其中的寓意。
他见我紧皱着眉,满脸不安,轻声道,“我这段时间在帝都打听情报,对这两个地方也略有了解。仁善堂,这家医馆雇了几个还不错的老大夫,看诊的价钱却很便宜,地处比较偏僻的永安巷,所以常常是病重的穷人去看病。”
“这样说来,倒也普通。”
他笑笑,“然而仁善堂的掌柜却没有那么普通,据我所知,他医术极高,却从不给人看诊,这些年来只有一人,得过他的指点。”
“谁?”
“就是现下名满帝都的呓语楼名角儿,秦梦生。”
听到这名字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恐怕真的是和他有关了。
赫哲打听来的这些比我还清楚,我此前迎秦梦生进宫献艺,以及为其母治病的事情,恐怕早就被他知晓了,只是秦梦生的真实身份,万一也被他洞悉,可就大事不妙!
然而赫哲只是对我淡淡道,“你或许可以从这其中查探些线索。”
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他又继续说,“静思观这个道观比较特别,除了一些声望比较高的姑子们,据说其余修行的人,皆是从宫里出来的。”
“从宫里出来的?”我不禁扬声,又觉不妥,忙又压低了声道,“可知都是些什么人么?”
他笑笑,“我再有能耐,现在还去不了夏朝的皇宫呀,倒是你,不应对皇宫极其熟悉么?我倒还想请教请教你呢。”
我这才想起来他是蛮人,是国家仇敌,便有了几分戒备之心,“行了,你说这么多,也只是告诉我这些字话中有话,另藏玄机,并不能说明高丞相意图对我不利。这件事情,由我自己查,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微抬起脸庞,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又补充道,“况且,你说的话,我也不一定尽信。”
他笑得颇为无奈,“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筹谋,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多嘴几句罢了,并不打算插手。”他仔细端详着我,有些颓丧地叹道,“阿月,怎么你能对我如此绝情冷漠,却还对那高丞相留有几分信任呢?”
我低头嘟哝一声,“我相信你的时候,往往到头来,你都会让我失望。”
赫哲听到这话,脸色滞了滞,我躲过他的目光,不知所措地往旁处看去。刚刚,为何要说出这样一番语句来呢?似是不经意间,就把这许多日子的心酸,埋怨和委屈透露给他听了。他突然猛地抓住我肩膀,强行扭过我身子,逼着我面对他。
我缓缓抬眸,正对上他疼惜的眼神,缱绻恋恋,柔情似水。
窗外忽地一阵狂风袭来,伴着寒气吹得呜呜咽咽,便听见淅淅沥沥的雨水掷地有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遂将我用力拥入怀中。我的个头此前长了不少,如今抵在他的下巴处,他领口处柔软的绒毛正暖和地轻拂在我脸上。
我没有细想过我怎会这般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也许是本能地想要依靠这份温暖。我轻轻闭上眼,不敢回想过去的历历惨案。耳边紧贴着他的胸膛,可是那里面跳动的心,却是极其地冷酷无情。
“我竟让你无奈至此么”他轻轻叹着,我心弦一动,就要掉下泪来,只好死命地忍着,紧紧绷住此刻悲情的面容。
“朝为红颜,暮为白骨兮。暮为白骨,黄土葬之兮。黄土葬之,魂不可归兮。魂不可归,佳人难忘兮。”赫哲浅浅吟道,我听来真是字字诛心。
我敛了敛神色,动作极缓地推开他,离了他的怀抱,淡然道,“赫哲,你便当我已经死了吧,我是白骨,我是黄土,却不是你的阿月。我已经将那招幡烧了,你也尽数忘记吧。”
“不,我不要。”赫哲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重,听起来很坚定。
“你忘了么?在鸣悲泉的时候,你放我走,你说过,日后你若攻打中原再遇见我,绝不会对我留有半分情面。现在,你都忘了么?”
他叹了口气,没有理会我的质问,沉默半晌,才闷闷一句,“我们总是原本待在一起好好的,最后却为了一堆杂事翻脸。阿月,我们之间难道就不能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只珍惜现在,好好相处么?”
我有些激动地往后退了一步,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为什么要和你好好相处?我们是敌人,不是么?我们之间隔着深仇大恨,试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好好相处?”
见他沉着脸不说话,我转身往屋子里处多走了几步,背对着他,不让他看清我此刻复杂的表情。赏珍阁里越发静了,唯有窗外雨声一直不停,还有那摇曳的烛火闪来闪去,像此刻僵硬尴尬的气氛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