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郭玉塘,说不出话来,郭玉塘也只能行了个礼,说:“皇上保重。”
林我存之所以会熬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整夜不敢睡太深了,他怕徐萝在他睡着的时候突然离他而去。
但是,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当徐萝含着微笑,语气微弱地说:“再见了,哥哥,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嫁给你。”言罢就含笑而逝。
林我存觉着徐萝的身体越来越凉,只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天仙化人的纯真女子就这样离开了自己。
太医见林我存神色不对,又冒死上来给徐萝把脉,手指才一搭上徐萝手腕,就扭头冲徐夫人她们摇头。
顿时坤元宫内外一片哭声。
看着林我存不言不动,竟然一个人也不敢上前去劝他放下徐萝的遗体,德赞在众人的目光下鼓足勇气走了上去。
“皇上,皇上,皇后已经驾崩,请皇上保重龙体,移驾一边,让……”下边的话他说不下去了,林我存的眼神集中到了他的脸上,那眼神让德赞打了个寒噤。
他慢慢退了出来,到了殿外就脚软了,皇帝的眼神,竟然像死人一般。
这个时候,德赞能想得起来的只有柱国上将军和德妃两人,他急急派人去请两人,当然,皇后娘娘的父亲也被传进宫来。
左含香这些日子见弟弟脸色极差,知道他是为皇后的病情担心,心里也不由得为弟弟担心起来,母亲才去世,紧接着皇后又不行了,如果皇后也去世了的话,那弟弟今年将接连遭受两个重大的打击,他受不受得了?
接到宫里的消息,左含香不敢怠慢,立即往宫里赶去,他和郭玉塘几乎同时到达了坤元宫。
徐益、德赞等人只站在门口徘徊,不时探头向屋里张望。
看见左含香和郭玉塘,众人皆吁了口气,他们来了就好了。
左含香跟徐益施礼,目光却看向德赞,德赞急忙三言两语说明情况,末了加上一句:“已经快要一个时辰了,谁也不敢再进去。”
左含香和郭玉塘交流了一下眼神,两人便往屋里走去。
屋里依旧是浓重的香味和药味,林我存坐在床边,就那样抱住徐萝的身体,低头看着徐萝的脸,一动不动。
左含香走到床前,跟郭玉塘再次交流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喊道:“陛下。我存。”
听见他们二人的声音,林我存似乎惊醒一般,抬起头来,那面容和眼神也吓了左郭二人一跳,不由得同时想到,得把他从这种境地里拉出来。
郭玉塘冲左含香微微点头,然后上前一步:“我存,别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要是皇后在天之灵知道了,她怕也要难受的。”
林我存茫然看看郭玉塘,又低头去看怀里的徐萝,喃喃说:“阿萝怎么会死呢?世上该死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她先死了呢?”
左含香见林我存肯搭话,便也上前一步:“陛下,天气热了,这尸身摆放不住,还是趁早收殓,方能让死者安宁。”
郭玉塘心中感慨,以为林我存只对自己好,没想到他对徐萝也用情至深,口中便继续劝慰道:“都说入土为安,我存,还是让元阳郡公夫人他们最后来看一眼皇后吧。我存,你先把皇后娘娘放下来,这样的姿势,她会不舒服的。”
林我存摇头道:“不会,阿萝最爱我这样抱着她。”
郭玉塘无奈地看看左含香,左含香只好再开口:“陛下,人生在世,终不免一死,不管他的皇宫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陛下这样放不下,那何以治天下?”
林我存看了一眼左含香:“我要这天下干嘛,这天下也换不回阿萝的性命来。”
两人只能叹气,退了出来低声商量。
徐益看见刚才左郭两人的劝解皆无效,急得直叹气,有这么一个重情的女婿是好,可是人死如灯灭,还是让女儿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郭玉塘问:“左将军,你能制住我存么?”左含香点头。
左含香深知,如果这个时候不再点醒林我存,让他过度沉溺在伤悲里,那将来他从里面走出来的道路将十分漫长。
“那我们再进去,我去把他抱着皇后的手拉开,你负责压制着他,不让他伤人伤己。”左含香再度点头,这个时候,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左郭二人再度走了进去,林我存的眼睛已经落回了徐萝的脸上,根本不看他们二人。
郭玉塘慢慢走了过去,走到林我存面前,见他连头也不抬,便轻轻唤一声:“我存。”
林我存又抬起头来,郭玉塘柔声道:“我存,你连晚饭也没吃,还是过来吃一点吧,吃了再来抱着皇后,我想皇后不会不乐意的。”
林我存眼睛好像亮了一下:“是啊,不能让阿萝担心。”他放开徐萝,站了起来,乘此机会,左含香上前,紧紧抓住林我存的双手。
林我存乍然受制,所有压抑的伤悲突然全部爆发出来,他双脚直踢左含香,左含香早有准备,见招拆招,两人从屋里直打到外面去。
左含香见林我存怒气爆发出来,知道情绪有了疏泄的渠道就好,因此虽然很快可以制住林我存,却也并不施为,让林我存尽情宣泄他的情绪。
宫中众人是头一次看见林我存和左含香的功夫,不由得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郭玉塘急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
众人这才纷纷奔入屋里,开始忙碌徐萝的身后事,徐夫人胡妈妈她们见了徐萝的遗体,又忍不住痛哭失声。
郭玉塘看着屋里屋外,心里感慨万分,人死了,能带得走什么东西?就连林我存对她那么深的感情,她不过是眼睛一闭,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林我存和左含香打了很长时间,直至精疲力竭林我存方才无力地住手,他体力不支,踉跄着险些摔倒在地,左含香急忙一把搀住,林我存就势靠住他的肩膀,哭着低低喊出一声:“大哥。”
左含香默默无语,将他搂住,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能哭出来了就好。
皇后徐萝的棺椁安置在奉安宫正殿中,庭前设几筵,皇帝亲率百官日日祭奠,待二十七日后下葬,举国皆服丧,罢朝五日。
林我存自那夜痛哭一场后,再无流泪,面色沉郁,只居留在奉安宫偏殿,每日待百官朝臣走后,不是在偏殿里呆坐,便是一人坐在徐萝棺木旁沉思,宫人皆不敢接近。
郭玉塘见了林我存一次,神情也没有那天那么可怕了,穿着素服,头发也只用麻布拢着,冲她微微颌首:“玉塘,等过些日子,我们好好谈谈。”
郭玉塘只能点头,她没有想到林我存是如此重情的一个人,心里觉得又酸又苦,只因他的情不止对着她一人。
她不知道,林我存内心因为母亲和徐萝在短时间内先后去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看着徐萝的生命在自己的怀里一点一滴地消逝,林我存头一次对生命之神感到了敬畏、对生命的消逝感到了无能为力,如果说左夫人的去世对他是一种打击的话,那徐萝的去世加重了这伤口的流血和不愈。
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儿,对这世界无所求的人儿,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死到底是什么东西,它让人对这世界恋恋不舍但又能含笑离去?
他呆呆想着徐萝的一颦一笑,看着怀中徐萝那没有生气的面庞,希望她能重新睁开眼睛,对着自己微笑,小小的红唇中吐出一声轻软的“哥哥”,可是,那眼睛再不会张开,嘴唇再不会微笑。
被左含香引着打斗发泄了一场,林我存才终于从徐萝不能再醒来的迷蒙中清醒,徐萝已经死了,但他们,还是要活下去。
第一夜,林我存在偏殿里睡不着,起来走到正殿去,轻轻抚着徐萝的棺盖,他陷入沉思。
漫长清冷的春夜里,绵绵细雨落了下来,春风里带来了远处山上的草木清香,忙于国事的林我存这么长时间来头一次注意到了这季节的变幻。
而多年之前在山上,他就在自然里生长,每天起来都觉得这一天是新的一天,跟之前的每一天都不一样。
而做了皇帝之后,他每天的生活都一成不变,每天唯一轻松的时刻便是跟徐萝或郭玉塘在一起相处谈笑。
一国之君,任是谁人都觉得羡慕不已,而且这天下也算是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打下来的,没有理由不把它管好,就像一个人有责任管好自己的家一般。
这是他要的生活吗?
那种他以为得到了一切之后,就能得到的内心的安稳好像一直没有来到,心里仍有无数不知足、不满意的声音在命令他不可松懈。
他忽略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林我存皆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发现,因为徐萝的去世而震惊悲伤得无法自拔,只是当时感情上难以接受,只是表浅的一面,当清醒之后,他发现令自己陷入困惑的,乃是自己无法掌控的自己的生活。
每天早上起来,用了早饭后便去上朝,接着朝野大事占据了他整个白天的时间,等他回乾明宫或到其他宫时,往往已经是天黑了,自己一个人或者和后妃一起用了晚饭,而后自己又要伏案批阅白天尚未处理完的奏折,而后便是深夜了。
说是自己是皇帝,可哪有自己的时间、哪有自己的消遣、哪有更多的闲情逸致,正因为这样,他忽略了后妃们各自的问题,结果只有三人的后宫还是一团糟,最后导致了徐萝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