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接着说:“我也看见你的眼睛了,别怕,这段时间全部是我一个人侍候你的,我不准他们进到这里面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连你的珠儿也不知道,更别提下人们了。”
林我存放下心来,揣度着那女子的表情,低声问:“你不害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一个被冤枉的人、一个救了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的人、一个拾金不昧的人、一个勇敢的人,我为什么要害怕?”
这女子,竟然知道自己的经历?林我存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那女子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盯着林我存的眼睛,认真地说:“看见你生病昏倒以后,珠儿又哭又叫,还说你们没钱又没去处,我就把你们都带回到我这里来了。”
“后来珠儿就把你在殷岭县郭家做工时的事告诉我了,又讲了你是怎样救她、怎样救那个卖身的女子、怎样生病的,我想你连看见那么多珠宝都不贪心,肯定是一个好人。”
“再后来,你发烧烧得稀里糊涂,有一次你无意中睁开眼睛,被我看见了,吓了我一跳,不是被你的眼睛吓到,而是我想起了去年听说过的一个逃犯的事,我觉得你十有八九就是那人,所以急忙把你搬到我房里来住,就不许下人们接近里间,所以你放心,你在这里是安全的。”
“我如果要出卖你,就不用为你医治,在你生病的时候直接把你交给官府,那样我不但立了大功,还有奖赏呢。”
林我存听那女子把救自己的经过说得很清楚,也解释了他现在的处境,心里这才松懈下来:“谢谢你。”
“不用谢。我该怎么称呼你,是跟着珠儿叫你小林哥,还是……叫你盛大哥,还是……”那女子的眼睛看着林我存,声音里有一种撒娇的意味:“我才不要跟她一样叫你,我要叫你‘哥哥’。”
林我存听着那声软软的“哥哥”,心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像那声音里有什么在轻轻骚动着自己的耳朵。
他不敢看那女子的眼睛,伴随着那一声“哥哥”,那女子看着自己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情意,如果他正视了,就好像是接受了她,那他怎么对得起郭玉塘呢?
那女子见林我存不看她,有点委屈地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呢?”
林我存好像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忙看向那女子:“请问救命恩人尊姓大名?”
那女子看着林我存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又是“噗嗤”一笑:“什么救命恩人,你这么一叫,倒把我给叫老了。我叫书繁,读书的书,繁华的繁。”
林我存忙抱拳,却觉得自己躺在床上冲别人施礼,姿势滑稽得很:“书繁姑娘,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书繁把林我存的手拉下来,塞进被子里:“谢什么谢,这都是应该的。”
“我的衣裳呢?”林我存想到了这个要紧的问题。
“你的衣裳破破烂烂,帮你擦身的时候我就叫下人拿去扔了。别急,刚才我已经吩咐银锁出去买了,一会儿买回来拿给你换上。”
看见林我存有点尴尬的样子,书繁好像也想起了他的裸身,脸上也泛起了红晕,看上去益发显得娇艳可人。
林我存看了两眼,只觉得口干舌燥,忙把眼睛转了开来:“自己也不是没有看见过、喜欢过女人,怎么面对着书繁,显得像一个毛头小子呢?”
“书繁姑娘,我的包袱里还有两套换洗的衣裳,不用去买新的了,要不太浪费钱了。”
书繁笑了笑:“你的是你的,我买给你的是我买给你的,我愿意出那份钱。”
林我存被她说得讲不出话来,这书繁姑娘,说话简直太直截了当了。
林我存坚决拒绝书繁再喂他吃饭吃药,那书繁见拗他不过,只好让他自己来。
但擦身上那些伤处的药,书繁却是一定要亲自帮他擦:“这是我叫人去西陵府最大的药材店买来的最好的跌打药酒,你反着手擦不好弄撒了可惜。”
林我存只好随她去,只听她一边念叨大夫说要这样大夫说要那样,一边低着头,认真地帮自己擦着,在有些淤血的地方,那小手索性放下了棉布,直接用手蘸药酒轻轻帮他揉着,生怕弄疼他似的。
林我存从来也没有享受过这样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整个人都沐浴在这温情里,原来僵硬而不自然的身子也在书繁柔情似水的关照下柔软下来。
午饭有人送了过来,书繁侍候着林我存吃了,就去屏风外面把通向外间的帘子放了下来:“哥哥,你睡一下吧。”
林我存正觉得困倦,便点头说好,书繁放下罗帐,自己顺势和衣躺在林我存身边,林我存的睡意被全吓没了:“书繁姑娘,你这是……”
“我也困了,让我也歇一下。”书繁说着,眼睛渐渐合了起来:“这段时间,我都没怎么好好睡……”
林我存忙骂自己胡思乱想,伸手便将被子拉了一角给书繁盖着,自己尽力调节气息,平静沸腾的气血,可是鼻端尽闻到书繁身上清淡的香气和女性的气息,半天也没有作用。
可是书繁看上去真的累了,不多时就睡着了,林我存见她对自己毫无防备,心里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终于也渐渐睡了过去。
就听门外有人轻轻地喊:“姑娘,姑娘,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要禀告你。”
林我存见书繁没有醒,刚想叫她,就见她眼睫毛一动,马上要醒来的样子,于是急忙装睡着,书繁轻轻嘀咕着:“又是什么事?”便起身走了出去。
林我存听见她开了门,听到银锁的声音:“姑娘,妈妈又遣人来问了,说是你这么多天没有迎客,金风阁生意简直一落千丈,这还不说,那些个冲着姑娘来的达官贵人们简直要把门槛踏破了,妈妈说她已经把所有的借口都使完了,没招了,今天请姑娘你怎么也得去露露脸了。”
林我存听着外面静静的,书繁半天也没有说话,他心里恍然大悟,原来书繁姑娘是个青楼女子,看样子还是个当红的姑娘呢。
他心里不由得惋惜,这么好的一个女子,怎么走上了这条路呢?
就听书繁开口了:“你去回妈妈,就说我今晚过去,叫她别过来扰我的客人。你也记得告诉其他人,叫他们不得走进这屋子的里间。”
“是,姑娘。”银锁的声音里有一种高兴的语气:“这是按你的吩咐买的衣裳鞋子。”
“好,去吧,过一个时辰过来接我。”书繁又走进屋里来。
林我存听见书繁在床边坐了下来,然后就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他忍不住张开了眼睛,书繁坐在那里,脸上是一种跟她的年龄和容颜极不相称的落寞,林我存突然心生爱怜:“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他伸出手去,轻轻盖住书繁放在床上的手:“你怎么了?”
书繁一惊,脸上随即换上了笑容:“你醒了?来,这是银锁为你买来的衣裳,待会儿我出去了你就起来试试。你起身时要小心一点,别太猛,大夫说你要再多休息一段日子。”
林我存点着头,讶异书繁的脸色变化之快,奇怪她怎么不跟自己提要去迎客之事。
晚饭时分,银锁接走了书繁,只留下林我存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书繁很细心,出门前就帮林我存把灯给点着了,下人送来了晚饭,按书繁的交待,只敢放在外间的桌上就退出去了。
林我存见房中无人,屋外声音渐远,这才爬起身来穿衣裳。
衣裳倒是布的,但是那是一种很细的布,林我存依稀记得父亲有那么几身细布的衣裳,娘说那是当年在京城做官时置办的,后来就再没做过那么值钱的衣裳了。
这个很贵吧,林我存想着,手轻轻抚摸着衣料,书繁为什么愿意为自己做这么多事呢?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呢?
一直都再没有人来,林我存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他自己吃饭、自己喝药、自己擦药,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各种摆设,时间过得怎么那么慢,书繁何时才有空来陪自己?
墙边案上有数本书,林我存取来一一翻看,不过是些品茶饮酒、说佛论诗、花前月下的消遣书而已,闲来无事,又不能随便出去,林我存耐下性子看起书来。
这里展现了一个跟他自小辛勤劳作、不做不食的生活环境截然相反的世界,是有钱有闲、声色犬马的人的世界,林我存有点迷惑了:“为什么有些人必须整日辛苦劳动才能勉强填饱肚子,为什么这些人能够不用流汗出力就能坐食酒肉?”
看着书,时间就流逝得快了一点。
天极黑了,林我存这才躺下来,听到远处传来的更鼓声,这才惊觉,书繁今晚都不会来了。
他闷闷地睡着了。
书繁第二天下午才过来,脸上没有了这两天容光焕发的颜色,脸上现出一种疲惫,眼睛下面出现了淡淡的青色,看见林我存,她露出了笑脸:“哥哥,我现在才有空来看你。”
看着书繁的疲惫神色,林我存突然想起了小少奶奶应子爱,还有她那自己不曾谋面的姐姐应子喜,她们的结局让他心里突然黯淡下来,她们,包括眼前的书繁,左右都不过是为了淘生活罢了,自己的地位跟她们相比也不见得谁高谁低。
林我存这么一想,立即对书繁肃然起敬,在这个污浊的环境里,她依然保持着真诚和同情心,而且还有做人的良知,那就够了。
何况自己的病不还依赖着她才好的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看不起她,没有她的付出,自己现在能这么安逸闲适地坐在这里看着书,等着下人送饭送药,侍候着自己?
林我存有点鄙视自己先前对书繁的看法,于是对书繁轻轻握住自己的手的举动就全然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