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吾主言龙脉大江是东南流向,黎国可是个繁盛的地界儿,何必逆着水,去晋州呢?”清朗的声音从亡庥背后传来。船夫再次停住了竹篙,看向大船,又回过头来看看面目狰狞的亡庥。只顾着看船,看银子,还没仔细瞧瞧这雇主的相貌。一道黑色但带着几许猩红的伤疤由左额角至右侧下巴处。初看,着实吓人。船夫离亡庥站得远些,低头紧盯着流水。亡庥又掏出二两银子,这下,总共就是四两银子了。平常的船夫往来一趟才不过半两银子,这船夫,算是赚了。船夫直勾勾地盯着亡庥手中的四两银子,咽了口唾沫,却还没有行船的意思。亡庥也盯着他的眼睛,左右摇了摇银子。船夫终于狠下心,对大船那方向喊道:“谢汝主好意,吾已有雇客,安能罢约失信?”说完,向亡庥讨好地笑笑。亡庥也放下心来,丢了一两银子给他。
“船家!吾主言……”话还没说完,亡庥已经怒了,顺手就向声音来源处丢了块银子。估摸着重量,应是一两的。船夫呆呆地看着亡庥,又有些惋惜地朝远处搜寻着那一两银子。
“无事,船家你且快行,银子不会少了你的。”亡庥走到船中,放下遮布。亡庥一直在遮布边小心翼翼地撩起一角,洞悉着外面的情况,未曾注意里边。直到一阵茶水声送入亡庥的耳中。亡庥身体一震,回过头。身后之人也正看着她。两人之间隔了白色纱布,看不清面貌,却可看出是一身青色的布衣的男子,不过二十上下,较长的袖管被卷至肘处。亡庥掀起遮布,对船夫道:“船家,你将我载至下一个渡口便可。”正在划船的船夫有些为难地看过来,刚想开口,亡庥又补充了一句:“银子不少你的。”船夫憨憨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继续专心的划船。
怎就没发现身后还有人?亡庥在心中不止一遍地不断问自己。
“此番逆流而上,下一渡口是全州。”男子放下茶杯,笑着说,“姑娘一看见在下就想着下船,思吾可是哪儿惹着姑娘了?”思吾?宁家二子,宁思吾?亡庥强压下心中的怀疑和一许许的震惊,向宁思吾身边移了移,试探道:“怎会怎会,吾本就是要在全州下的,公子可是也要去全州?去全州作甚,商贩?亦或者,探亲?”这是亡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有些不自然地从宁思吾身上移开了目光,看向桌上一只精致的酒杯。
宁思吾开了口,却因船外的尖叫声堵住了。
“啊!啊!黑船黑船!”亡庥起身朝外走去。此时,船已经离了岸边有些距离了,船仍在漂浮着,船夫却不见了。亡庥观察了四周,看上去一切安然无异,但隐隐的,皆是杀气。亡庥抓紧了衣襟,下意识地吊起真气欲使轻功,却不料胸中闷痛,渐渐晕眩。她稳住身子,回首盯着那布帘思索了一阵,遂忍痛,踩着水飞向岸边。
脚尖刚触及地面,亡庥体内的真气消失,毫无预兆地朝地面摔去。随着亡庥的落地,周边草丛中立马涌出了着黑色劲装的囚城士卒。其中一人领先走在最前面,披着黑色大氅,俊秀坚毅的脸庞,浑身散发出的气息贵比皇族。嘴角带着惯有的嘲弄——浅。亡庥双臂支在地上,撑着身子不明不暗地看向浅,后又将目光移向了浅身后之人。不久,他还在劝亡庥回宫。亡庥先前以为他是宁思存或者父皇的人,没想到竟是囚城里的囚卒。那人原本低着头,好似感受到了亡庥的目光,也缓缓抬起头来,正视亡庥。对,就是这般,可以不顾侍卫与公主的身份,囚卒与……姑且算是前门主的身份吧,能够与之正视,不做卑躬屈膝之状。浅走到亡庥的身前蹲下,手附上亡庥的额际,眉上,最后顺着那一道鞭痕划至唇角。他的手似是在大氅内捂得热了,不像以前,他的手总是冷冷的,冷得亡庥不敢随意握起。
“晋州的两个副门主要反了。”浅轻描淡写地说道,手还在亡庥的脸上游移,不肯离去。亡庥一把拂开了他的手,坐起身,看着慢慢远去的船,轻叹一口气:“顺着这龙脉大江,不过两日,便可到晋州……”
“吾皇召你回宫,听是有婚事。”浅说着,看向身后的人。那人愣了一阵,难得的低头躬了身子。浅侧头不理。他停顿了半刻,朝着亡庥又深深一揖。亡庥“嗯”了声,轻得很。
“你可会应?”
“吾不应之,有那太子涟在,此事便无需再议。”这话显得有些疏离,直白地回绝了浅。
“你可会应?”浅第二次问亡庥,语气已不是询问。他的手又抚上亡庥的发。
亡庥伸手遮在眼上,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已到了正中的位置。放下手,她起身拍拍衣裳,委婉道:“吾先去晋州吧。”浅先说晋州之事,再说宫中之事,明显是在告诉亡庥事情的主次之分。浅跟着她起身,站在亡庥身后道:“甚好。五十人,跟着你走罢。”
亡庥歪着头,挑眉看他,轻吐出两字:“身、份?”
浅笑了,回答:“夏氏亡庥……新任副主……亡国公主……吾之亲友。”他说得很慢很慢,在回味、在评赏。
终不能信囚城的、信他的。
“摆渡。”亡庥指着河面。浅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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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变成了大舟。亡庥趴在自己房内的几案上休息。一手晃着茶杯,月白色织锦从手腕处滑落到肘处。白皙的肌肤比那羊脂玉更胜。已经是傍晚了,红日悄然落下。
“副主。”
“进来。”
也不知饶去了哪里,应该在浅的身边吧,毕竟她也是他的人,是囚城的囚奴。
亡庥缓缓走到了塌上,拉了条薄被盖着腹部,头仰靠在塌边。
“今已出了京都,明日午时左右可到郑州,大后日便进了全州。”央道。全州?又让亡庥不由得想到了前些日子里在船上遇到的宁思吾。若他真的是宁思吾,现下,也应该到了全州吧。一旦到了晋州,一件接一件的事就由不得她自己了。只怕晋州盯着她的人会更多。而船上不过五十人尔尔。
“嗯。端上膳食吧。”亡庥吩咐。
央端上了一碗清粥,一盘卤肉,一叠小菜。看了眼亡庥,自觉地退下。亡庥掀开薄被,走到桌边看了眼饭菜,一手端了卤肉,另一手端了小菜走到床窗边,倒入江中。江水显得油腻腻的,面上漂着油花,灿灿的。将两个盘子重新放回了桌子上,左手端起清粥,用勺子食了两三口便不吃了。亡庥从怀中掏出瓷瓶,吞了两颗药丸。药丸是自己配的,可化解一般的毒。她只能相信自己。废了武功,她会的就已经不多了,唯剩下医术和轻功。亡庥摇了摇手中的瓷瓶,声响很小,只剩下四五粒了。
这四五粒,撑到全州,还是可以的吧……
门被推开了,是央。央的手中拿着火折子,走几案旁,将纱灯点上。端着盘子退了出去。央可不比饶,除了每天向她汇报一些有关大舟进程的事,其余的什么也不多说一句。
屋内只有一张塌,一张几案,一个书柜。简单得很。因为亡庥的面容不复从前,故没有摆上梳妆台。听说,这是央的意思,连浅也没有想到。
江面上吹来清风,明月皎皎。
亡庥找了件披风披上,来到甲板上。江边灯火辉煌,不知是哪个村落的村民在同聚欢乐。
“副主……”央拿了披风过来,却看见亡庥已经披上了,就静候在一旁。但看着亡庥许久都只看着江边,有些担心,故唤了声。
“何事?”亡庥没有看她。
“饶姐姐在晋州等着副主。”
“饶啊……”声音很轻很轻,若不注意,就真的要被清凉得有些刺骨的风给吹散了,“不管她了。”
“副主?”央不明白亡庥是什么意思。
“你看,江那边的人都在干什么?”亡庥撑着船沿,踮起脚尖张望着。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灯火连连,只是一般的大家族聚首罢了。央又回过头来看亡庥,交相辉映下,她的半边脸颊染着红晕,就连那伤疤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央摊摊手,装作疑惑地道:“央也不知,不过,那处灯火辉煌的,肯定好玩。”
“嗯,肯定好玩……”亡庥放下脚,转过头来看她。眼神中带着一丝落寞。
“央,你觉得我脸上的伤疤怎样?”亡庥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
央低下了头,没有作答。
亡庥越发开心了,笑得眯起了眼:“我觉得甚好。”
“前些日子,新门主和前门主说……”央想起了两人的话,想告诉亡庥。
“回吧,夜了,要安歇了。”亡庥打住了央的话,笑着从央的手上拿回披风,说道:“谢谢了。”
“副主今夜若是睡不着,可出来看烟火,接连三天,都是神女节,必有烟火。”央赶紧把披风递了上去,笑回道。
“不必了,神女节不干我事。”说完,亡庥转身回了自己的屋,不顾身后还欲再劝的央。
可能是在甲板上呆的时间久了,屋里暖得让人觉得浑身痒痒的。亡庥褪去月白色织锦常服,躺到了榻上,扯过薄被欲睡,却被震天的响声惊醒。她半起身,看向窗外,朵朵不同色的烟火在天际绽放,直到消逝,亦很美,堪比那星辰皎月。六朵不同色的烟火并排,依次出现,久久不逝。亡庥的心紧了紧。逐渐的,六朵烟火随风飘散。
天空沉寂了会儿。没有了动静。亡庥将被褥拢到身后,带着点点的期待,望向天空。
这样没有一点规律的烟火,她幼时看过一次。
在上林苑的时候。
在詔先生的陪伴下。
浅为自己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