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把水杯伸到她面前的水杯上碰了一下,溅出了水花。碰完,他喝了一口水,就放下杯子,起身告辞:“齐老板,噢,老齐,您劳累了一天,早点休息。明天再见!”
柳毅的造访,使齐翠花一宿未睡踏实。
齐翠花习惯性地搬了椅子顶了房门,心神不定地上床睡觉。她只脱了棉衣和棉裤,吹灭了灯,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就躺下了。柳毅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他到底在这里干啥呢?他家在陕西,离这里不算近,他看样子对这里很熟悉,他是走亲访友呢?还是搭班子唱戏哩?她不喜欢他原来那种搔首摸面、有意做作的神态,也不愿意看到他对自己过分的热情。他对自己的热情目的似乎很明确。但她却对他热情不起来。时隔这么多年,大家都接近五十岁了,但比起当年来,他显得稳重多了,言谈举止都带着一种指导别人的官腔官调。除了年轮岁月对他的磨炼之外,也许他也像自己一样吃过许多苦头。对,他说他也坐过监,受过审讯。那是需要吃苦头的,挨打受气是少不了的。姐夫陈润年和姐姐陈红氏就是被折磨死的。他能活到今天,看样子精神和身体都还好,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对了,他脸上的那道伤疤肯定是在监狱里被拷打所致的。原本一个五官端正,清清俊俊的男人,脸上的那一道伤疤使他变得丑陋起来。也许就是那一道伤疤,才使他成熟起来,稳重起来?唉,他也不容易,吃了许多苦头,受了多少罪呀?他说他是代我们受过,话虽然说得轻松,但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他确实是受连累的,像姐夫姐姐一样。其实受连累的何止他们三个人?全村戏班里的人和自己有关联的人,都被像篦子梳头发那样,齐齐儿被审讯了一遍。只不过法不责众,他们不如他们三个人受的难大罢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涌上一丝内疚。他受了那么大的难,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他不但不记恨,反而跟踪着自己,关心着自己。如果说十多年前她不需要他的跟踪,不需要他的关心,甚至讨厌这种关心和跟踪的话,如今她却需要这种善意的跟踪和关心,甚至有一种渴望。一个被人关心关注太多的人,一旦没有人关心关注,那种失落感是十分强烈的。他对自己还称齐老板,尊称您,还要跟自己碰杯,说明他仍然看重自己,没有因为自己是改造的对象避嫌疑,疏远自己。唉,自己不该使他难堪。一杯白开水,碰了就碰了,有啥关系?他碰的是水杯,又不是碰自己的身子,还那么矜持做啥?碰了水杯,他会开心的,她也会从他的口中知道更多的事。也许人家是来看看自己,并没有非分之想,自己为啥往那方面想呢?
她进而又想:要是碰了杯,他进一步又提出其他要求呢?你看他面带微笑,慢条斯理的,说话滴水不漏。他那样的人,说不定会提出那样的要求。他要提出咋办?当然不能答应,这样会使关系更僵的。十多年了,见一次面太不容易了,大家都经历了生活的大起大落,在阎王爷那里报了一回到,遇到一搭闹个不欢而散,多么尴尬?要满足他吗?自己心理上没有一点儿准备。年轻的时节都没有跟他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如今都半老徐娘了,儿子都长大成人了,自己又是这么个身份,还能再干那事?
想着想着,她突然觉得体内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弥漫开来。是呀,自己都好长时间没有做那事了。和大勇相处了几年时间后,大勇忙于公务,对自己的热情也一天少似一天。自从自己被定为****分子以后,大勇也被调派到内蒙古呼伦贝尔去了。算起来也有三、四年没有沾过男人了。和大勇初到一起的时候比较快乐,可后来跟他做那事的时候,他总是唉声叹气的,显得力不从心。他那么强壮的身体,干工作能劳累成那个样子?说他有外遇吗?那时候作风问题总是抓得很严,他跟谁外遇呢?再说,他也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想到田大勇,她心中泛上一丝怨艾:你就真是把我当成****分子,真要划清界限吗?这么长时间了,既不来看看,又不写封信。他来到他曾经到过的红城子,肯定不干,他说他最难面对的就是红富贵。他唉声叹气,主要也是因为难以面对红富贵。看得出,这件事是他精神难以愉快的根本原因。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是自己害了他呀!
她在胡思乱想中进入了梦境。一阵哨声将她惊醒。她知道,该起床了。
宣传队员三三两两地来到戏台前面的广场里,由副队长红立贵点了名之后,就由红三宝带领大家练功。先踢腿,跑马步,再走圆场,做程式,然后练嗓子。一阵踢哩腾楞的响动之后,广场四周就围了一圈人看热闹。午场原定演本戏《游龟山》,需要再熟练一下,红立贵就召集演员到了戏台上。胡凤莲和田夫人都换了角色,分别由红秀英、红翠英姐妹两个扮演。她姐妹两个在本村演出还能将就,可外出就有些软僵。在张镇堡演出后,观众都很不满意,要求齐翠花和三宝上。到了公社所在地兴隆镇,她们自己也不敢上了,就要求调换角色。昨天晚夕经过一番商量,决定三宝照演田夫人,胡凤莲由红秀英、齐翠花两人扮演,红秀英演《打渔》和《哭父》两场,齐翠花演《藏舟》、《献杯》、《会审》三场。在决定让齐翠花演胡凤莲的问题上,宣传队几个负责人着实争论了一番。胡风莲是主角中的主角,又是正面人物,齐翠花演这个角色合适吗?要是上面追查责任,就非同小可。谁承担这个责任呢?几个人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定不了弦。三宝建议征求李书记的意见。不料,李书记却肯定地回答:“让演去。演个戏她还能翻了天?你们不调换,我还要求调换哩。我们请你们来,就是要群众看个好戏。她把戏演好,也是为人民服务。人家毕竟是名角儿,别人的戏跟她没法子比,你们就大胆地安排,出了问题我负责。你们要是做不了主,我给你们的张书记说。干脆是这样,我上台跟她……跟你们一同演出。”
红立昌找到李书记房子里征求意见时,发现这个李书记很像十多年前给他们教戏的一位教师,他怎么能在这里,又怎么会姓李呢?
红立昌见李书记这么爽快,还要亲自登台演出,就试探性地问:“那么,李书记您担任啥角儿呢?”
李书记说:“我当书记的,当然不能演一般角色,我要演县太爷田云山。”
当红立昌把李书记主张让齐翠花演胡凤莲和他自己要演田云山的事给大伙儿说了以后,大家自然无话可说。
齐翠花却对角色的安排心里不踏实,胡凤莲自然是自己的拿手戏,不要说在这个小镇子,就是在西安大戏园子,在西北五省任何一个地方,她都不怯台。可她如今不同于以往:如今是****分子,活动处处受到限制。公社领导明确规定,她不能演正面人物。虽然是李书记做主,自己心里感觉还是不踏实。李书记是外公社的头儿,他能管了官泰公社的事吗?要是上头追究下来,李书记推托不管咋办?到时间受批受累的还是自己。她要亲自问问这个李书记,让他当众表个态。更让她纳闷的是,李书记怎么也这么好戏?他能演得了田云山这个硬派须生吗?田云山这个角色,一般大戏团里的戏把式都演不好,他一个当书记的能演好吗?即就是他以前演过田云山,这会儿跟生人一道演出,他也要排练一下,熟悉一下,他为啥不来排练哩?
当齐翠花把自己的担心和想法向红立昌、红立贵他们说了以后,他们却说:“你演你的戏,出了麻达有人承担哩。人家书记出面了,咱们还怕啥哩?”
排戏的时候,李书记一直没有出面,而仍由双宝代替。
吃过午饭,齐翠花叫上几个女子一同来到后台,为先期上场的红秀英化妆、贴鬓花。她希望李书记尽快上台,她与他对一对《献杯》和《会审》的台词。可李书记却迟迟不来。红立昌说他到戏开演了才上台化妆穿衣。田云山直到第五场《横行》、第六场《搜衙》才上场,所以戏开演了化妆也能来得及。
齐翠花打扮好了红秀英,见李书记还没有来,就悄悄地走到双宝跟前,拉了他的衣角,悄声说:“李书记怕是指不住事,你怕要准备化妆哩。”
双宝说:“他保证来哩。我刚才问过大队长。他说让我不要管,李书记保证误不了事。”
齐翠花就再不好说什么,坐在桌子前,对着镜子为自己化妆。她刚抹上底色油彩,弹上扑粉,就听见红立昌说:“李书记来了。”
齐翠花的眼上盖着一层白刷刷的扑粉,不敢睁眼,也不知道李书记是什么样儿。她心里嗔怪道:好您个李书记,迟不上台,早不上台,我刚把粉擦上,您就来了,我连个词儿也对不成。
那位李书记说:“唉,都好长时间没唱戏了,这一回怕是在家门口丢人哩……”
齐翠花一听,李书记的声音咋这么耳熟。她努力睁开眼睛一看,由不得“啊”了一声。
他就是昨晚夕找到自己房间的柳毅。
他怎么姓了李呢?
她说不上是激动、兴奋,还是诧异,抑或是气愤。她想走上前去问个究竟,可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就又把自己固定在化妆桌前。
李书记见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就说:“你们不认识我了?这一刀子把我的相都转了。”
大宝眼尖,就说:“李书记您咋像我们的柳老师?”
李书记笑了笑说:“像吗?人像人的多哩。”他见大家还是似信非信的样子,就说:“谁给我化妆哩?还是双宝来吧。你演这个角色演熟了,你化妆方便。”
不言而喻,这一场《游龟山》演成功了。
夜戏是《穷人恨》,齐翠花没有角色。她为装扮刘红香的豆换和扮演刘姨妈的三宝和几个扮演群众的女娃化了妆,就在后台帮助大衣箱整理服装道具。红立昌把她叫到后台门口,悄声对她说:“李书记……噢,就是那个柳教师叫你哩。让你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就是我们住的大会议室过去的那一间,门上有牌子,书记室。”
齐翠花说:“我不去,我忙着哩……”
红立昌说:“你去,你看人家如今都当了公社书记了。对咱们这么关照,你不去反而不好。”
齐翠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去对他说,有啥事我明天跟他说……”
红立昌看出了她的心事,就说:“你去你去。咱们毕竟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在这达相见实在是一件巧事,也算是一件喜事。人不亲了行亲,你看他当了书记还那么喜欢唱戏。我才明白了:要不是他当书记,咱们还能到兴隆公社演戏?尤其是你。你不要想着再唱胡凤莲了。一开始,我就纳闷儿,你老齐咋就比我们都特殊,比我们都受关照,原来都是他安排的。你去,你不去就对不住人家的一片好心。咱们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他还能把你咋?要不是我还有角色,我就陪你一起去。”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走下了戏台,走过广场,向公社大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