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最难熬的是齐翠花和红富国。
红星不辞而别,顺子离家出走,使村子里炸了锅,使正常的学习开会生产劳动乱了套。
张存女一天三回地跑到红富国家里哭闹要人,齐翠花更成了她脚下的蚂蚁。她们都住在大堡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要一见面,她就对她连唾带骂,“****娘养了个嫖客儿。”这句话齐翠花不知领受了多少回。要不是她躲得快,不知要挨张存女的多少巴掌?两位工作组一双都在支持张家的行动,他们明确表示:红星之所以发展到这一步,是父母亲管教不严之过。子不教,父之过嘛。而且还纵容包庇儿子。红星离开学校去搞串连,学校并不同意,而是他私自纠集了几个“黑五类”搞反革命串连。他的出走,正是红富国和齐翠花支持的结果。
在工作组的支持下,就连一向秉性忠厚的张学仁和善于主持公道的张九龄也三天两头找红富国和齐翠花要人。齐翠花真恨不得有个老鼠窟窿钻进去。要不是冯菊花和红大宝明里暗里地保护他们两个人,他们真是走投无路了。
红富国不敢在家里待,就整天整天转田头,有时在几位投脾气的社员家里避一避。他实在受不了张存女那破嘴烂舌的辱骂。骂别的话他倒能承受,但一遍一遍地往他的痛处戳,他就有些受不了。这天他从一位社员家出来,又迎面碰见了在村里守候的张存女。她开口就骂:“你这个断子绝孙的焦尾巴,你碎先人把麻达捅下了,我顺子生死不明,你倒有闲功夫?不行,你个焦尾巴今日不给个答复,我就死在你面前……”
红富国说:“嫂子,顺子的事我们也很着急,已经派了社员出外寻找去了。我也向公社派出所报了案。嫂子你不要急,顺子过几天就回来了。你天天骂我也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你把我吃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张存女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逼进一步说:“你没办法谁有办法?你碎先人做下了事,你没办法谁有办法。不行,你今日非要给我个答复不可。”
红富国一边往后退,一边哀求说:“嫂子,你一向贤惠得出了名哩,今日个咋把我往死路上逼呢?你要是把我逼得跳了崖、上了吊,剩下的事情谁来解决呢?嫂子,兄弟求你了……”
张存女说:“我恨不得一剪子戳死你个焦尾巴,才能消我心上的气!”
正在这时,九子赶来了。他说:“妈,说理归说理,你拿个剪子做啥呢?”
张存女冲着儿子说:“你个愣虫,人家骑在咱们头上屙屎哩,你还替他说话哩。”
张九龄一边拉住母亲的一只胳膊,一边冲着红富国说:“事情都闹成这个样子了,你总得有个说法。我妹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下去,我妈急疯了咋办?我们一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你是支书,又是他的老人,你总得有个办法么?”
红富国哭丧着脸说:“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案也报了,我也再想不出啥好办法。你把你妈先领回去,好好劝劝。女儿出走了,再把大人急出病来,我红富国就更加担当不起了……”
“叮零零”,一阵车铃子响,只见公社的邮递员递信送报纸来了。邮递员认识红富国和张九龄,就说:“正好你们都在这儿,有你们的信。”
邮递员取出一叠信,从中挑出来两封,分别递到红富国和张九龄手中。
红富国的信是内蒙古呼伦贝尔寄来的,他知道是田大勇的信。张九龄手中的信上写的是张学仁的名字,是从银川寄来的。
张存女问儿子:“是谁的来信?”
张九龄说:“是从银川寄来的,我也晓不得是谁寄来的。”
红富国说:“先拆开看看,说不定是顺子寄来的……”
听到是顺子寄来的信,张存女连忙收了剪刀,催儿子说:“九子,快拆开念念,快拆开……”
信果然是顺子寄来的。大,妈,哥,嫂:
你们好?我出门已经三四天了。我怕你们心急,寻找,就写个信。我跟着红卫兵串连队寻找红星。我相信我能寻着他。寻着他我们就一起回来了。如今人人学习毛主席著作。为人民服务做好人好事,我也遇见了好人,一切都好着哩,你们都不要操心了。也不要难为人家富贵叔和翠花婶。
“不孝女儿顺子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一日于银川
九子念完信,张存女已是泣不成声,一把夺过信贴在胸口上,呜咽着说:“顺顺,你快回来呀!”
红富国把信拿回来,拆开来看。信果然是田大勇来的。这封信不但没有给他带来开心慰藉,却给他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使他惊诧得不敢相信信上的话出自于田大勇本人之口!信上写道:富贵哥:
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愿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再让我们共同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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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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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全国都在开展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全国的形势都是一样大好,不是小好。我想咱们红城子的形势也一定不错。您作为“四不清”干部,响应党的号召,早交代,早退赔,早下楼。充分表现了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思想觉悟,为弟表示赞同。希望您配合工作组,搞好你们那里的**********和四清运动。
我们这里的**********也到了关键时刻。在清查组织的时候,清查出了老齐的问题。情况我不说哥也清楚。就是要我同她划清界限。我是革命军人,也是最早的地下共产党员,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中,我必须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和阶级路线,坚定无产阶级立场,绝不与****分子同流合污。革命就是这样残酷无情。我已经在这里的党员大会上表明了立场,也用大字报的形式公布了我的观点。请您转告齐翠花,从今往后,我们是两个阶级,两种阵营……
红富国还没有看完信,脑子里就“嗡”地一下,感到天旋地转。他牮到枕头上歇缓了片刻,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又展开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嘶地一下,一撕两半,撂到炕脚下。他心里只念叨着一句话:老齐如何接受?老齐如何接受?
齐翠花真是祸不单行。
田大勇跟她离婚的消息红富国还没有告诉她。兴隆公社就来了一帮子造反派,他们手拿官泰公社工作团的介绍信,要揪****分子美女蛇齐翠花到兴隆公社交代问题,肃清流毒。
这是因兴隆公社党委书记李明(柳毅)的自杀事件引起的。
李明被打成“走资派”以后,各种批斗就没有停止。一开始,他自恃自己是在土改运动中立过功的,是拿性命换来了共产党的一个干部职务。在群众贴大字报揪斗他的时候,他态度就有些生硬。这使他吃了不少亏,挂了黑牌,架了“土飞机”游街。更使他感到羞辱的是,他的脖子上被搭了一条女人的裤子和一双女人的鞋,说他不仅与****分子勾魂娃齐翠花长期通奸,而且与街道上一个妇女有不正当关系。这一天,从早到晚游了一天街,两位中学生红卫兵才把他押回公社会议室。
好心的饭大师给他端来了一盆水,让他洗洗脸再吃饭。他觉得脸上僵巴巴的,流了一天的汗水,脸一定很脏。就借洗脸的机会下意识地向脸盆中一看,脸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上还留有血痂,那张被土匪刺了一刀的刀疤脸上,被汗水冲得绺绺道道的,那张原本英俊的脸,跟剃得光秃秃的脑袋配在一起,显得憔悴而丑陋。他刚伸出手掬水洗脸,两只胳膊疼得无法伸展。他想歇一歇再洗脸,就势坐在板凳上。他看见了地上的烟头,烟瘾立即涌上来。他本能地摸了摸衣袋,衣袋空空的,连个空纸烟盒也没有,他就拾起地下的烟头,左右看了看,又摸了一下衣袋,还是没有找到火柴,他就干脆把烟头塞进口里,慢慢地嚼起来。他一边嚼,一边心里想着“文王拘而演周易,孔丘扼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的话语,来给自己鼓劲打气。这是他这些天来回味得最多的话,要不是这样想,他恐怕早就垮下来了。正在这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几个造反派的头头。这几个人分别是兴隆中学红卫兵指挥部的司令刘快红,林建师的工人头目蒙进步,还有公社机关造反团的团长武装部的杨大德。三个人手里各拿一样东西:白纸、毛笔和墨汁。
刘快红说:“李明,今天感觉如何?当走资派不好受吧?我们想着,给你定个走资派还不行,还得定个罪名。你还应该是个大流氓大嫖头。这是我们拿来的纸和笔砚,你自己写上打倒走资派、大流氓、大嫖头李明。明天一早要召开万人大会,你要老老实实向人民群众低头认罪,若有半点不认真,我们红卫兵和造反派绝不答应!”
李明吐掉了口中嚼得苦苦的烟屁股,试探地问:“能不能给我一根烟?”
杨大德说:“咋,烟瘾靠了?你当公社书记的时间天天嘴里叼着好烟,大前门呀,恒大呀,中华呀,这会儿连个羊群也抽上不,咱们共了一场事,给你一根吧!”
杨大德刚把烟递给李明,刘快红一把夺了过来,厉声说:“哪里有走资派、大嫖头抽的革命烟哩?你给他抽烟,小心跟走资派同流合污着。”他说完把那根烟接在自己点燃的那根烟上,长长地叼在嘴上,斜视着一脸沮丧的李明。
三个造反派头头走了。李明越想越委屈,一股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
爱干净的本能使他鼓起了勇气,用左手扶着右胳膊慢慢捞起了脸盆中的水,洗了头脸。
饭大师端来了一碗洋芋菜和一只玉米面窝头,放在桌子上,轻轻地说了声:“吃上些,保重身体。”就走出了会议室。
洗了手脸吃了饭,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他抓起了桌上的毛笔,铺开那张白纸,准备写那几个造反派头头安顿的话。尽管胳膊疼痛,但他还是用左手扶住右胳膊写了几个字:打倒走资派,大流氓……他写不下去了。自己是大流氓吗?是大嫖头吗?要说活了半辈子没嫖过风,那也不现实,可那都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做过的事,自从当了公社书记以后,就再也没有这种事。跟齐翠花的关系也纯粹是捕风捉影。对于名旦勾魂娃齐翠花,他确实产生过爱慕之心,也有过几次冲动,还在排戏和演出当中借做动作之机动过手脚,可她对自己好像一点意思都没有。她的心在那个憨憨实实的田大勇身上。要是人家对我有意思,她能成为田大勇的妻子吗?后来她当了****分子,自己只是出于怀旧和同情,才照顾她的生活,并没有其它非分之想。一个是共产党的书记,一个是共产党专政的对象,即就是她愿意,自己也不敢跟她有暧昧关系。也许自己对她的态度太明显,别人才看着不顺眼。在当前的中国,男女之间就是不能表现得关系密切。自己跟齐翠花的事,双方都背了虚名。当然,这年月,背了虚名也要当真实的事对待。就说走资派吧?自己到底是咋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呢?一个公社书记,上面咋说下面咋办,上面发什么文件,下面就跟着照办。如今可好,自上而下的全成了走资派。关于跟街道上一个女干部的事,那倒确有其事,那样做能叫嫖风吗?那位姓沙的妇联主任死了丈夫,自己死了妻子,有人从中撮合,让结成夫妻,也好一起工作、照应,那个女干部也愿意,可她的亲戚亲房都坚决反对,主要是民族不同。此事也曾引起过县上有关领导的重视。就再也没有谈下去。那位女干部倒是十分热情,给他送鞋垫送油香的。可他和她之间终究什么事也没发生呀,怎么成了大嫖头了呢?
这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自己身上,不仅脖子上挂了女人的裤子和臭鞋,如今还要在胸牌上写上去。要写你们自己写去。你们造反派又不是不会写,为啥偏偏要我自己写?我自己写了不就等于自己承认了吗?我不能写,我偏不写!士可杀不可辱。
点上灯的时分,杨大德又来催他,看他写完了没有。面对这个以前的下级,李明有些生气,他说:“我不是大流氓,我没嫖过风,我不写。你们要写你们写去。”
杨大德说:“你个走资派还牛气得很。明天的万人大会上让你牛够哩。你若是不写,你等着瞧。”
杨大德走后,李明望着那写了几个字的大白纸出神。写吧?自己实在不愿意,不写吧?自己面临的将是更残酷的批斗。万人大会上,自己以前批评过、得罪过或没有给过救济的人很可能都来批斗,谁能保住他们不往自己脸上唾唾沫,不往自己身上使手脚?那么多的人,乱麻麻的,即就是写了自己是大流氓、大嫖头,他们能容让自己吗?反正明天没有自己好吃的果子。
思来想去,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死,一死百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书记流下了泪水。
他觉得他是清白的,他有必要把这事情写清楚,他就扯了写胸牌的那张白纸,给齐翠花写了一封遗书。翠花: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我也意识到这样称呼会给你造成麻烦,但我是将死之人,我应当有我的自由,我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但为给后人一个明确的交代,也为了不让你背黑锅子,我必须把事情交代清楚。我跟你之间是清白的,跟那个沙秀红也是清白的。这一点我敢向党保证。我之所以照顾你,是因为你曾经是陕甘两省的走红花旦,我佩服你的演技,因而尊重你的人格。要说这也是错误的话,我情愿承担这个错误。心烦意乱,满腹心事,无从说起,再见了——下辈子再见!
柳毅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八日绝命前
李明终究没有死。他在上吊的时候被取碗筷的饭大师苏顺清救下了。
这一下子把事闹大了。县上的工作组勘验了现场,看了“遗书”后,立马作出决定:走资派李明以死来抗拒群众的批判,抗拒无产阶级**********。万人批斗大会照开不误,除了给李明挂上黑牌,名字上打了红叉游街示众而外,还要把齐翠花从红城大队揪着来,让她陪斗,交代问题。
二十九日上午,太阳刚一出来,就听见远处的锣鼓声,也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兴隆镇的街道两旁,有人正刷贴大幅标语:
无产阶级**********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
打倒走资派、大流氓、大嫖头李明!
砸烂李明的狗头!
打倒美女蛇勾魂娃!
****翻案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
接近中午时分,各大队各学校的群众队伍打着红旗,喊着口号从四面八方向公社门前的大广场集中。一些挎着步枪或者矛杆的红卫兵分布在街道和广场的各个位置,像士兵一样站岗。广场戏台上安装的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