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地俯身在房顶上,看到她在院子里缓缓踱步了半晌,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跺脚,推开了房门。
她竟然还朝房顶看了一眼。他立刻认出了她是谁。临安城有名的歌姬青青。有几次生意场上应酬,他曾经召了这女孩清歌佐酒。
这女孩初看起来约莫及笈的年纪,大大的眼睛里,你看不出是里面是天真还是复杂,是希翼还是绝望。他有时觉得她只有十三岁,有时却又觉得她已经三十岁。
她的歌声有种特殊的情感在内。不管是在唱什么,最终你都会被她的声音吸引,不自觉地走入她的世界里去。
不管是《金缕曲》,还是《菩萨蛮》,由她唱出来,调子当然没错,但里面氤氲的情感仿佛全部都一样。她只是在歌唱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一个男子,他想来必定是一袭青衫,眉眼温润,气质动人。歌声里有初见的全部感情,震撼,接近,探询,然后却是拒绝,告别,接下来是长久的无望的等待。
他从她的歌声里听出了绝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希翼。他约莫也知道,凡是听过她歌唱的人,在回去后的一两个月里,十有六七,家里多半遭了劫。丢的东西有大有小,却都是些不可公开追索之物。
譬如,他委婉听到,跟他一起赴宴的某位州官,刚刚外放回来,丢弃了家里的一个白玉观音;譬如,还有一个在听风楼里见到青青,如见天人,欲要强行带回府里的那个衙内,在半夜里丢失了自己的脑袋。
如果说五年前柳盈盈的凌波舞乃是临安一绝的话,那么,青青的歌声,当世已经无人能出其右。而且,与临安城其他歌姬不同的是,她并不隶属于任何一家歌楼行馆,她是自由的。自由地来去,自由地歌唱。自由地随意消失一段时间。
他忽然想起来,好像已经有几个月,不见她在临安城出现了。当然,他不会关心她去了哪里。
“你终于来了。”屋内的男子声音清醇和悦,听起来竟然有股魔力。
“解药呢?”这完全不同于她平时唱歌的声音,沙哑里有着焦虑。
“解药自然在我这里。”回话的男人似乎还笑了起来,他显然对此事不急不躁。
“拿来。”女子的声音显然已经露出不耐。
“这半枚你服下去,十天内不会有任何症状。”男人停顿了一会儿道,“十天后一切顺利的话,你从此就可离开我。”
“难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嗯,比如我今夜,实在很寂寞。你难道不能留下来陪陪我?”那人继续道,“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站得越高,就越寂寞。否则我当初把你拣来,教你武功,教你唱曲儿,又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
“你最好今晚留下来,否则,过一会儿,恐怕你看到一只公狗,都想扑过去。”
“我宁愿死。”
“我要是你,我就会留下来。”男子愉悦地说道,“我至少是你的师父,总不能看着你这样也不帮一下忙。”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灯烛扑地吹灭了。月光显得柔和起来,院落静谧,他听到室内的呢喃声,衣衫脱落的簌簌声,还有令人心跳的喘息声。
“尊驾,你这般投入地听,难道不想想自己的处境?”
他立刻转头,发现背后一个黑衣少年,手执长剑,长剑抵住了他的背脊。剑意寒气透体,但更让人感到寒冷的是那少年的眼睛。
一双锐利的狭长眸子的眼神,没有温度,仿佛已经冰封了一万年。他的剑尖正在微微发抖。
蓝骞人笑了:“尊驾不也正在听?”
那少年的脸上带上一抹痛苦神色,剑尖下沉,血色氤氲在蓝骞人最爱的一件冰蓝袍子的后心上。
“谁听到,谁就死。”
“难道,难道你爱上那个姑娘?”蓝骞人猜测道,一边左手推开剑尖,右脚踢向少年拿剑的右腕,趁着少年躲避之机,飞快地站起了身。
少年似乎是愣了,神色一忽儿怅惘,一忽儿欢喜,一会儿愤恨,站在那里没有动身。
“丁逸,怎么不把客人请来。”
转瞬之间,那男子已轻身上了房顶,月华如练,映得他一双碧蓝眸子,光华璀璨。他笑道:“丁逸,下去,照顾好青青。”
丁逸领命而去。
蓝骞人打量他一会儿道:“你莫非是李延夏的兄弟?”
男人一边扣上腰间的带扣,一边道:“敝人李延秋。小徒盗贵宝号的会票,实在情非得已。倘非如此,在下要见蓝公子,只怕还需要时间。”
蓝骞人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李延夏拜望他后,似乎还有李延秋这张名帖,但他诸事缠身,又被李延夏的傲慢作风给打搅了兴头,自然是避而不见。
“难道阁下也要同我合作?”
“自然,如若阁下同意将西夏一带通汇钱铺分号的经营权交给李家。这会票自然奉上。”
“如果我不答应呢?”
“呵呵,蓝公子应该不会如此糊涂。我借贵宝号名头,扩大西北生意,对您可有百利而无一害。倘若您不答应,”李延秋慢吞吞道,“此后您每开一张此等会票,我李家就会截了它过来。生意做不成不说,我还会拿了这会票,到你们宋朝皇帝那里端详端详。”
看蓝骞人半天不说话,他又道:“你莫忘了,上个月西夏新献上了一名美人,现在可得宠的厉害。她是我的堂妹。”
蓝骞人冷冷道:“你别忘了,我们蓝家从来不受人威胁。再者,与你合作,我不怕犯了通敌大罪么?”
“今夜月朗风清,尊驾难道不想下来小酌一杯?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也好。”
当两人飘然落地时,院子里已然摆好了一把桌子,两把椅子,而方才的黑衣少年,执手端了酒壶过来后,轻轻退了下去。
“上一次我喝酒,是在一艘船上。”蓝骞人慢慢饮了一杯道。
“哦?”李延秋眼神里满是兴味,对方也没有再说话。
彼时他堂叔蓝成青在世,而他接了命令,要去桐庐那里寻觅一个女孩的下落。这个女孩,是打开一所迷宫的钥匙。传说迷宫里有数不清的财宝。
第一次见到她,他觉得她长得很土,穿着很土。当一开口,他才知道她的话极其辛辣。她嘲笑他的身高,她还嘲笑她的身手。有的嘲笑是用言语,有的嘲笑是用眼神。有的嘲笑却是背影。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自家的一个小院里。这女人没有任何机心,最简单的宫廷里常用的迷药就能让她睡到。从宫里回来她还没有睡醒,卫千冰那晚的事情倒是惹起了她的注意。她赤着脚在窗下悄悄地看。
他第二天早上发现她没了影。好像是一阵风,在他的世界打了个转儿,完全失掉了踪迹。找她的人太多,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消息传过来都因滞后而不准确。后来他听说她去了当涂,去了采石矶,后来他又听说她去了扬州。等到他飞马至扬州的时候,她又早已离开。
见过她的人都说,她跟着一位青年公子在一起。但是等他见到街头走过的林枫时,发现对方好似发了癔症,完全地认不出他是谁,自然也说不出她的下落。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他见过许多人,有的人还能成为经常来往的朋友,但也有许多人,却完完全全地只是个过客。她属于后一种。
他的下属影给他传过一个消息,说是三年前的初夏,曾经在漠北见过她,彼时她正在集市上,跟着一个黑衣少年,穿着朴素,但看起来极为愉悦。
他立刻知道了那是谁,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再靠近。如今一晃三年过去了,也许她,也许她,还在江湖漂泊吧?也许她已经找了地方安定下来。
不管怎样,都和他不再有关系。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了酒壶,倒满了杯子,一饮而尽。今晚的月色很迷人,令人想起三年前。令人想起生命里一切追逐不了又深深刻在心上的痕迹。
李延秋给他斟满,笑道:“你发现没有,虽然你不同意跟我合作,但我们却可以一起喝喝酒。”
他放下杯子,叫道:“丁逸,叫青青出来。”他又转身对蓝骞人说道,“我这个徒弟,有一样别人没有的本事,相信你会留下印象。她的歌声比夜莺更婉转动人。”
奇怪的是,丁逸并没有出现,而楚青青当然也更没有出现。李延秋打开了房门,发现屋里整洁干净而空荡,仿佛刚才跪在地上祈求解药,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人儿,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里似的。
他想了想,摇头转身,复又坐了下来。他也饮下了一杯。
蓝骞人虽然觉出异常,但他竟然没有多问。李延秋很快咳嗽出了眼泪,他道:“我有心疾,我并不是一个经常饮酒的人,”他非常自然地接过对方满好的杯子,道:“我也并不怎么喜欢被人背叛,尤其是女人。”
喝酒增添了他的风度,使得他一双碧蓝眸子终于有了温度,看起来温润动人。
“那你为何不去追?”蓝骞人问道。
“不需要,”李延秋摇摇头道,“留住女人的办法我有很多。”
“下毒我认为没有什么用。”蓝骞人道,因为多年前他也下了毒。林枫能够轻易地逼迫他,遑论小杏最后选择的那个少年。事后他一直在想,假如自己武功高过那个少年,他是否多了一些机会?他根本连开始的时间都不曾有过。
事后他又否认,因为后来他有了机会和她呆在一起,她也一样溜走。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
“你怎知下毒没有用?”李延秋咯咯笑了起来,“我认识她已经十年。”
“但她今晚离开了你。”蓝骞人喝完第三杯酒,未免有点话多,“她早晚都会离开你。”
“就算是死她也不怕?”李延秋道。
“当然,如果她有了喜欢的男人。”蓝骞人道,“女人若是为感情冲动起来,是非常可怕的动物。她们自个的命又算个什么?”蓝骞人又道,“她如今远远地逃了开去,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有一千种让她回来的法子,”李延秋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一千种。”他朝他灿然一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夜魔的名号?”
蓝骞人老老实实表示没有听过。
“那就是我。”李延秋道,“倘若你经常行走江湖的话,对这个名字一定不会陌生。当然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夜莺。”
“那想必是黄莺的一种罢?”蓝骞人猜测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李延秋道,“我的妈妈,来自西域,她有一把好的嗓子,时常告诉我说,‘再美的歌声,也比不过夜莺的歌唱。’”
“后来呢?”
“她死了。”李延秋冷冷说道,“我当然杀了那个害死她的男人。”
“幸会,”蓝骞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了。等着明天的生意。”
“过了今夜你一定会庆幸,”夜魔缓缓说道,“今夜,咱俩算是个喝酒的朋友。因为每到这种夜里,我总能想起一些事,一些人。何况今夜,我心情已经足够不顺畅,足够让我杀掉十个以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