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二人上了地面,冰室在咯吱咯吱的铁板声中再次被密闭了起来。
“李娘子去了哪里?”秋无霜问道。
“方才她出了冰室,就向前边去了。”仆役一指前头的角门。
乐暖看着仆役,不免一愣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那仆役眨眨眼睛道:“啊,原来您是那日临泉客栈的主顾。”他手脚麻利地合上了铁门道:“我一心想到临安城里来谋个生计,这不,昨晚就到了这里。”
“我记得听风楼的招考条件一向非常严格。”乐暖道,“说罢,你有什么技能。”
那人腼腆地笑了起来:“小人不过端盘子功夫熟练一些。”
“何止熟练,”秋无霜插口道,“他左臂能托起十六只碗碟,简直是个上好的跑堂。”
“那他为何在这里?”
秋无霜尴尬道:“事出突然,属下这里还没理出头绪。昨晚就暂时安排他在这里。”
乐暖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处境。只是长此以往,不消对手来攻,咱们自己就乱了阵脚。对方杀了林掌柜,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凝眉思索了一会儿,慢慢道,“难道听风楼,真地已经这么引人瞩目?”
他一边踱步,一边思索,不知不觉踱到了楚青青所在的院子。
虽然一样是春天的夜晚,但临安比起江宁,还是要暖和许多。由于一路舟车劳顿,楚青青和程若晴早已入眠,对方才的事情竟仿佛一无所知。
他望着一片静谧的院子,内心暗暗嘲笑自己,又向自己的住所走去。
唐菲暴毙于冰室,那个黑影究竟是什么人?他竟然使用了冰霜针,难道是唐门的人?他现在是否已然闯出了听风楼,还是暗暗地隐匿在阴影里,等待着下一次出手的机会?
思考中他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不知不觉躺在了床上。
一阵清风吹过,窗外竹影摇摇,沙沙作响。不知道何时,他已经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李幸远远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今晚的月色很好,映得她一双眸子幽幽暗暗,她似乎是在犹豫,自己是应该向前一步,还是远远走开。
不知道何时他醒了过来,跳下床追到了门首。“阿幸,阿幸,你来看我了吗?”
他喃喃着抱紧了她冰冷的身子。月光照在地面上,原来不过还是他一个。陪伴他的仍然不过是一个孤单的影子。这影子被月色拖得极长,长得像是那些百转千回的过往,却又显得极淡,淡得好像是一声低沉而无奈的叹息。
竹影里一声低低的惊讶声,乐暖根本听不到。他在他的梦里抱住了他想念很久的姑娘。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幸已经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不再频频地出现在他的身边。难道是因为他离开她坟茔太远,她迷失了路途?
怀里的她冷得像是冰。
黑影叹息了一声,缓缓地步了出来。出手如电,点了乐暖的昏睡穴,又将他轻轻抱在了床上。
然后他门后悄立,听着乐暖在床上辗转了很久,终于发出安睡的浅浅的呼吸。他这才轻手轻脚带上了门,悄然隐没在了黑暗里。
听风楼有守卫日夜轮值,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么一抹悄然而去的影子。
“林掌柜当然不是我杀的。”李妍啜了一口茶,“这完全是个意外。”她不禁蹙眉细细思索。
自从去年官家禅位后,她的自由多了许多。比如最近,她在听风楼的一处精舍小住了下来。
“是昨晚的那个黑衣人。”经历了昨晚侍卫惨死,她一夜没有好眠,眼睛周围一抹灰色,就连额角,也有了淡淡的纹路。但她仍然是个保养得不错的女人,并且对穿衣很有心得。譬如现在,她坐在精舍的阁子里,穿着一件烟灰色的软缎长袍,将她柔软的身姿和白皙细腻的肤色,都衬托到了极致。
“何以见得?”乐暖问道。
李妍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乐暖慢慢地走过来时,李妍恰到好处地起了身。她悄声说道:“今天午时,我要陪着太上皇去灵隐寺上香,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找到他,能怎么办?”乐暖道。
“要是我知道怎么办…”李妍道,“我还肯让你去找他?”她咬了咬嘴唇道,“他如今根本不肯见我。要不是那次在后山巧遇,我都以为他死了许多年。”
“好罢。我答应你。”乐暖忽然问道:“理安寺距离灵隐寺,是否只隔开了一段树林?”
李妍眼睛一亮道:“你怎么知道他恰恰就在理安寺?”
到了午时,一辆朴拙结实的黑色马车,悄然停靠在了听风楼后门巷子里的乌桕树下。李妍从后门走了出来,款款上车。
马车前前后后跟了几个侍卫,看起来像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出城。
乐暖看着那一角烟灰色的袍子在帘子后面一闪而没。
他反而转了身子,慢慢地踱回了楚青青的院子。
楚青青刚刚睡醒,正和程若晴两个人聊着天。
两人聊了天气又聊院子里的花草。当然还有昨晚后院里那个刺客。
所以当乐暖穿过了角门,出现在她们面前时,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程若晴很快掩饰了面上的异色,低下了眉头。而楚青青已经叫了起来:“乐暖,你终于回来了!”
乐暖这才得知,原来昨晚上一发现刺客偷袭之后,秋无霜立即将二女带到这里,并派了侍卫严密守卫了起来。
这个院落宅邸的西南角。在听风楼成立之前,属于前度主人的一个并不受宠的妾侍。这院落虽然偏僻,却极为安静,易于守护。
两女不得出门,也探不到什么消息,只好怏怏地睡下,早早地起来。看得出来,不论是楚青青,还是程若晴,都没有睡好。两人草草梳了发髻,早饭已经撤了下去,没有一个人有心情享用。
这当儿楚青青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而程若晴向乐暖行了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院子小小巧巧,仅有正房五间,东边几间厢房,院落的东南角有一方小小的阁子,阁子外面是一棵非常茁壮的梨树。
梨树长着铅灰色的树干,虬结了古怪的凸起,托起了一树洁白的梨花。风吹来的香气无比清甜动人。梨花之间开始长出一点点的嫩绿的叶片,映着阳光是半透明的颜色。
由于昨晚没有休息好,楚青青的脸色看起来像梨花一样苍白动人。但她此刻的眸子里,却是由衷的开心,仿佛一夜的担心,在看到乐暖平安归来后,才算有了着落。
“为何不让我也在那里?”楚青青嗔怪着问。
“他的毒针太厉害,怕你出事。”乐暖微笑着道,回想起昨晚的迷梦,他忽然发现,楚青青和小杏是有多么不同。
李幸长了一双剪水双瞳,总是静静地打量着一切,开心起来眼睛像是会发光。楚青青长了一双细长眸子,大部分时候你看她,都仿佛刚刚睡醒。这给她添了一些烟视媚行的美好。李幸的经历少而纯净,楚青青则完全相反,这使她看上去既纯洁又性感,既单纯又复杂。她的眼神有时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妇人。但在不经意间,又会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好奇,以及不耐。
所以当乐暖提出要带她俩一起去灵隐寺时,楚青青笑嘻嘻地问道:“我们是否要去拜访那个和尚?”这时的她,像个调皮的孩子。
很难和舞榭歌楼,秦楼楚馆中唱曲的她重合在一起。他倒是宁愿她永远不要回去那种生活里。所以他敲了一下她额头道:“快去告诉程姑娘,咱们一起去。”
但当出门时,却遇到了新的问题。他为两女安排了马车,而楚青青坚持认为,如果继续闷在马车里,是辜负了这大好的天气。
而乐暖却在担心,楚青青大病初愈,能不能骑马?
后来连程若晴都劝解道:“我看楚姑娘身子已然是大好了,何况路途不远,大家慢慢地骑马过去,想来不会费什么功夫。”
于是乐暖只好同意。
秋无霜在为听风楼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他连出门相送的时间也没有,给三人派了六名家丁。这当然被楚青青拦了下来。理由非常充分。
“我们又不是去打架!”她叫嚷嚷道,“昨晚被圈禁了一夜!我都要闷死啦。”然后她第一个打马冲了出去。
她骑了那匹雪白的小马,倏忽一下冲出了巷子,向右拐了个弯儿,立刻不见。
剩下的两个苦笑一声,立刻追了过去。
虽说都是春日天气,但临安的春天,来得要比江宁更早一些。在街头就看到嫩柳垂荡,树影摇红,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换上了单薄衣衫。
出了城,荠麦离离,芳草青青。长湖碧波,日暖风轻。不管哪个地方的春天,都是一样的。和煦的春日催生了万物,催着人们丢掉冬日的阴霾。以及苦恼。
天气实在太温暖,不仅仅是楚青青还有程若晴,就连乐暖都觉得自己的衣服实在有些厚重。
原因实在很简单,楚青青是因为她的病总被拘束着穿得很厚,程若晴仍然活在江宁的春天里没有适应这里。而乐暖心中,却一直活在天山的冬雪里,秋无霜忙碌中也忘了提醒他加减衣衫。
阿幸来到他昨夜的梦里,梦里他终于抱住了久未谋面的她。梦里他终于抱住了如天山冰雪一样的温度。
她倏然而没,这难道是个无言的道别?
当到达了灵隐寺门口时,他下了马,仰头看那山门时,春日的阳光,刺了他的眼睛。
她们进了灵隐寺的大门后,才发现寺庙里并没有许多人,事实上,除了他们三个,就没有看到别的客人。问了知客僧人说是贵人来访,所以寺院控制了客流。
贵人是谁?难道是他们自己?
寺院大而平整,四处青砖漫地,长石作阶。古树杂生,青苔满阶。程若晴进了大殿,跪在文殊菩萨的座下,虔诚祷告。
楚青青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人,乐暖也是。他们相信的,只有自己。但有许多时刻,乐暖连自己都不相信。所以他们干脆站在外面等待。
身边人的笑靥感染了他,他觉得自己至少要努力一下,同过去渐渐地道别。
程若晴终于起了身。楚青青敏锐地发现,她微微红了眼睛。接下来她解释道,自己要去附近走走。待会儿自己回去。
她神态非常坚决,让剩下的两个人说不出拒绝的话。当楚青青担忧地表示,也许她会寻不着回家的路时,程若晴微笑了起来:“大青马是神骏,它难道不知道回去的路?”她眨眨眼道,“何况我们今晚也未必回去,不是么?”
乐暖只好说,秋无霜已经安排好,今晚他们就宿在灵隐寺的院子里。这里时常备着几间客房,给那些需要虔心事佛的人短期居住。林紫海在这里长期订了房间,方便应对一些客人出其不意的临时需求。
林紫海一向是个思维缜密,安排停当的一个人。无论什么样的客人他都能应付,除了自己的六房夫人偶尔让他头痛之外,你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位老兄为难。
但谁都难以预测的是,死亡总像是不期而遇的稀客,对此完全难以作出有效的计划。
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春秋正盛,身材中等,不管从何种角度看来,他都至少还有三五十年好活。
所以他完全没有计划自己的死亡,当然也没来得及安排自己的身后之事,譬如他还在这里长期定下了一个院子,并每隔一个月向主持长老供奉五十斤香油。
这个规矩,当然被秋无霜保持了下来。于是三人在山门口分别,放心地各行各路。
灵隐寺的后山十分安静,年深日久的古杉直指苍天,高高低低的枝条垂落下来,生发出一些嫩叶。春天里它们自然也要生长。
走在这里的楚青青和乐暖,都默契地不说话,一起听着风吹过杉树发出的哗哗的声响,偶尔会有几只鸟儿掠过去。发出求偶一样的啾啾的悦耳的鸟鸣。
顺着林子走了不大一会儿,道路已经转了几个来回。但还算比较平坦。楚青青走在前面,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就要跌倒。
这个跌倒促成了一个拥抱。没有等楚青青跌倒,她已经在一个怀抱里。
两个人都有些脸红,还好古杉林里不缺的就是树荫,所以两人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们只是静静地感受着。
仿佛这个拥抱天经地义,已经迟到了许多年。楚青青是个高挑的女孩,因此她刚好看到了乐暖脖颈处的皮肤以及一些细嫩的绒毛。她的双臂又缓缓抱住他的腰身,腰身削瘦结实,属于一个长期练武的青年。
“他已经长大了。”楚青青心想,“而我是不是已经太老了?”
当她刚刚想到这个念头时,乐暖已经用他的唇,表达了对她的赞美。
不知道何时,两个人分开后,慢慢走在这山道上。
薄暮时分,乐暖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楚青青的身上。
楚青青挣扎了一下,在听到乐暖的劝说时,立刻停住了。
“你现在身体不养好,将来头疼的人可是我。”
于是她立刻乖乖就范了。她心里忽然想道,即使乐暖这刻给她一领精致的白狐裘,她也不会拒绝。
十年前她绝望而小心翼翼地追逐着这个孤绝清冷的少年,十年后她心甘情愿地跌入他用温柔织成的牢里。
有的囚牢是枷锁。
有的囚牢却是翅膀。
是什么让他如此小心翼翼,温柔而谨慎?这背后有没有故事?她宁可永远不要知道。她只要现在,还有差不多可以预测的未来。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楚青青再次对自己说了一句。
前头一拐弯,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小径两旁不再是杉树,而是一丛丛的竹林。乐暖牵着她手走了过去。
不知何时他已经牵住她的手,仿佛就应该这样。她也不问要去哪里。只要他牵起她的手,她就愿意一直走下去。
到底去哪里,其实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