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这时,正坐在灵隐寺后头的一处柴房里。门外上了两把锁,一把是新的黄铜锁,一把是旧的大铁锁。大铁锁的上面,已经生出了斑斑的锈迹。
透过小窗往外看,外面还立着两名黑衣带刀侍卫,他们的神情如同他们的佩刀一样冷冰冰而没有情感。
其实不戒根本没有打算出去。他仍然在静静地等。
等什么?他暂时也说不清。但他反而有种奇怪的直觉,如果说不清楚一切,他就别想走。就是走也别想走得了无牵挂。
男人上了些年纪,总有些嘀嘀咕咕,婆婆妈妈。对于一个拥有李妍这样美妾的太上皇,只怕尤其如此。
所以他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细细回想昨晚的事情。作为一个年迈的出家人,他一向很有耐心。他知道,大多时刻,等待能让所有的事情,水到渠成。
昨晚他出门的时候,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他在前面,打起了一只灯笼,李妍在他后面,撑了一柄雨伞。
两人在雨夜里静静地走路。沿途细雨沥沥,不经意间会飞起一只山鸡,有时会迅猛地跑过一只野兔,将各揣心事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他,他这么多年过得好吗?”
“好。”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对话没有办法继续。不戒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把说话的力气省了下来,用在了别的事情上。
“他住在那样的地方,一定很清苦罢?”
“还好。”
“他这几年都在这里吗?”
“不是。”
“他去了哪里?”
不戒没有作声。他们走在古杉林里。细雨渐渐停了下来,弯月和星子渐渐显现,给青石板的小路投下斑驳的树影。
他们和对面的侍卫刚好相遇。微弱的夜光投在他们佩戴的刀鞘上,发出冷幽幽的光芒。他们看到李妍,感到非常意外。
为首的宋离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他冷声吩咐道,护送李娘子回去,因为官家正在焦急地等待她。另外,他吩咐押了不戒一起上路。
李妍立刻表示这是她的一个朋友,在后山的理安寺挂锡。因为下了雨,天晚路滑,这才送了她回来。
“请李娘子跟官家解释,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宋离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个女人,要走了自己最好的弟兄唐菲。然后唐菲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听风楼。
唐家是蜀地的大家族,而唐菲是年轻一代最出众的孩子。他二十出头,正是梦想闯荡江湖,成名立万的年纪。但家族走了门路,将他塞到皇宫里当了一名侍卫。他们的理由是,唐家这一代,必须得有人为官。他们长久以来吃过太多强权欺压的亏了。
不提唐家给他的好处,唐菲也是一个十分惹人喜爱的青年。他性喜游猎,出手豪爽,隔三差五,总邀了一帮兄弟共同作耍,何况他武功不俗,性格讨喜,外貌俊美。
唐菲啊唐菲,你真是栽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宋离看着前面袅袅行走的李妍,心中不由一阵鄙夷,他憎恨一切不守妇道的女人,更加痛恨眼前这个害他的好兄弟丧命的绰约女子。
“如果你不是…老子就…”他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回去后李妍看到太上皇阴沉而担忧的脸,再想起后山陋舍里重伤的乐云,不觉一阵烦恶。她走了上去,一边告罪一边安慰太上皇的久等,心中却暗暗想道:我这一生,算是真地完了。
太上皇毕竟上了些年纪,当他听到同行的还有一个和尚时,便说道:“明天再问罢。”这会儿李妍失而复得,他脑袋里紧绷的一根弦松弛了下来,何况和清音长老对弈了一个下午,耗尽了他所有的脑力,这会儿最需要的是一张床。
于是不戒在柴房蹲了半宿后,第二日早上见到了太上皇。发现他既不老迈,也不昏聩。他是一个儒雅俊秀,微微有些发福的男子。穿了一件家常的湖蓝色纱袍,腰间随意系了明黄色的腰带,腰带上的宝玉灿灿生光。
“昨晚李妍去见了你,对吗?”经过半夜的补眠,他看起来神采奕奕。
“是的。贫僧那里有一部古经,邀请精于译经的李娘子指点一二。”
“听清音长老说,三年前你因为犯了淫戒,被逐出了灵隐寺,可有此事?”
“…是。”
“你还把与那女子所生的孩儿,偷偷丢弃在临安城西街的酒楼上,可有此事?”
“…是。”
“不戒,你完全不必如此害怕。其实这一切,都是你师弟做下的,是吗?”
李妍的鼻尖已经浸出了一层薄汗。
“师弟远处巴蜀,跟这事情并没关系。”
“呵呵…”太上皇笑了起来,“他若肯来见我,既往不咎。”他道:“他若不肯见我,自己做他的和尚去,那也由他。只是,无论如何,你们都得替我办件事情。”
不戒以为自己耳朵没听清楚。
“办完这件事情,你在临安也罢,在峨眉也罢。朕都给你们一条生路。”
“什么事情?”
“你替朕杀一个人。”太上皇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现在就在左近,不过很快要去荔然台。”
“谁?”
“李凤,这个人也想杀你。”太上皇说道,“我听说你也想要在后山长居。安定的生活,总需要一点代价,不是么?”
“…”
“听说你后山的理安寺,现在差不多只有一个牌子。朕给你盖起来,办完这件事情。”
“好。”
骤雨初停,星月隐现时,乐暖紧紧握着楚青青的手,行走在幽暗的林子里。偶尔一两滴雨珠,从杉树叶子上,不经意地掉落在颈子上,令人一阵战栗。
林子里偶尔会有一两声鸟鸣,此外还有虫子玲玲的叫声不绝于耳。
“他真地是你的――?”楚青青问道。
“不知道。我对他的记忆很模糊。”乐暖道,“我自小就住在后山的青叶村里。那里的人世世代代种茶为生。我爹平时不爱说话,就爱干活。我娘很听他的话。我自小也是个听话的孩子。但不知道为何――为何――”
乐暖平静了一下心情,道:“那年冬天的腊八节,爹和娘带了我进临安城。娘说:“小暖今年这么大了,也该添件像样的衣服。爹没说什么话,这便是同意了。我心想谁稀罕什么新衣服。要是爹把他那柄长刀给我耍耍,那才叫好呢。
即便这样,我也十分欢喜。因为我长到七岁,可从来没有进过城。进了城后,父亲要我和娘亲在一处店里等着,他去茶叶铺子缴货。等到了中午,他都没有回来。
娘亲带着我正要出门寻找。一队官兵冲了过来,将我和娘冲开。我那天哭了一夜,第二天就遇到了你啦。”
“你父母当初丢下你,想必也有苦处。”
“所以我现在要带你去青叶村看看,好不好?”
“好。”
两个人不再返回,而是沿着后山的林间小道,继续走了上去。翻过一个小小的山梁子,看到下面的山谷里,云雾缭绕,而东面的山脊上,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鱼肚白的颜色。
乐暖转回头,发觉楚青青的眼里,除了映出一抹天色之外,还带着犹豫和踌躇。
“青青,你有什么话?”乐暖问道。
“她,她真的还在吗?”楚青青问道。
乐暖身子一颤,道:“我也不知道。要是她还活着,那可――那可――”他心情激荡之下,一拳砸向了道边一棵小树身上。
“荔然台是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但总有法子找到的。你和我一起去,好吗?”
“好。”楚青青不敢再问。
该来的,总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下来这处山梁,其间山谷内处处茶园,密密匝匝地分布在缓缓下降的山坡上。太阳还未超越山梁,但已经带来温暖的光,照在青翠欲滴的茶树上。
虽然一宿未眠,但清新的早晨仍然令两个年轻人感到十分振奋。
乐暖遥遥一指道:“喏,那个地方就是我们家的茶园。”
楚青青顺着他目光遥遥地望过去,只看到重重叠叠一层绿。
“咱们过去看看。”
等拐过了几个田垅,他们终于来到了那片茶树前。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和多年以前并无二致。
但有一点不同的是,中间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周围疯长的茶树,像太过跋扈的侍卫,它们几乎完全湮没了自己要守卫的对象。
坟茔刚刚高出疯长的茶树一点点。如果不是那个竖起的墓碑,你根本注意不到。乐暖慢慢走了过去。
春天的茶树刚刚发出嫩芽,有的枝枝丫丫甚至挂住了他黑色的袍子。他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一直走到了坟墓的前面。
爱妻苏荇儿之墓
这几个字在他脑海里盘旋几遍以后,乐暖终于意识到,活在十多年前记忆里最温柔亲切的母亲,如今静静地安睡在这个小小的坟茔里。
乐暖忽然感到,他真真切切地老了。
不管你愿意承认与否,时光呼啸而过,几乎没有人可以一直等你。
他的母亲也许一直都在等着他。
但那时他迷失了回家的路。现在仿佛是找到了。他的母亲却不知道被时光抛弃在了哪里。
他的家到底在哪里呢?
等他回过头来时,他发现楚青青远远地站住,等着他。晨光熹微中,她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衫子,看起来像是早晨阳光里一朵清新的小花。
阳光从她背后映了过来,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几乎可以想象她眼神里的关切和担忧。
自从上次重伤之后,楚青青好似慢慢地长大了。和以前肆意妄为的她似乎是大大不一样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说道:“我妈妈,已经死啦。”
楚青青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紧紧握住他的手。
“咱们还可以去我家看看。”
“你说去,就去吧。”
他们两个慢慢地从半山下来,进入了那个小村庄。正是早晨,炊烟袅袅。
村口两只大狗,正在追逐玩耍,见了这两个陌生人,不由转身低低叫了起来。古樟树下转出一个小小女娃,叫道:“阿黄,小黑。”
这两只狗得着了命令,夹著尾巴,缓缓退到了这红衣女娃的背后。
她眨着一双大眼,问道:“客人自哪里来?可不是要买茶?爹爹妈妈都去后山采茶了。只有婆婆在煮饭呢。”
“不,咱们是想去村里的苏荇儿阿姨家里看看。”
小姑娘面露迷茫之色,道:“哪个苏阿姨?”
乐暖只好表示自己乃是这苏家的故人,要来这里看看,两个人在村口和小姑娘道了别。
继续往里走了不多久,很快就到了山脚下的最后一家。远远地一户人家,柴扉紧闭,院内芳草萋萋,淹没了几株木槿树。
乐暖走到了门前,从右侧门楣上头的一个凹处摸索了很久,摸出了一把钥匙。
他回头对楚青青笑笑,果然还在这里。
楚青青看着他,好像是个小孩子在观看大人表演的最精彩的魔术。
接着在乐暖试着拿这把钥匙打开门上那锈迹斑斑的铁索时,大门却从右侧倾侧了过去,就那么似倒非倒地挂在了左侧的门柱上。
门倒向一方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一个年迈的守卫终于走到了运命的尽头。
乐暖尴尬地笑了起来。
楚青青忽然道:“也许咱们可以换上新的。”
“还是会坏的。”
“有我们在这里就不会。”
乐暖回头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他看到院子里面虽然荒草凄凄,但一应农具却收拾得整整齐齐,齐刷刷立在西面的小小房舍的门楣下面。
乐暖左右看了看,看到他小时候玩耍的木头小车,却规规矩矩地放在了厨房里面,锁了起来。正房下了所有的门板,就连两扇窗户也上好了门板,结结实实地锁住了。
“这里很不错。”楚青青道。
“还有更好的地方。”乐暖道。
“我们就在这里好么?”楚青青哀求道。
“为什么?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不想去荔然台。我也不想去尝什么荔枝啦。”楚青青叫道。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自正房背后转了出来,他微笑道:“谁说必须要去什么荔然台,那么遥远的地方?荔枝我这里正好就有。”
这人笑起来,眼角、鼻翼都有着深深的纹路,却给他带出一些奇特的魅力。他似乎觉得这个意外的现身,很是值得哪怕至少一个人的垂询。
但令他疑惑而且失落的是,站在面前的两个年轻人,看到他,恰似看到院子里的一蓬乱草,墙角下的一把锄头那么自然。
他无比盼望的是,楚青青会讶异地问一句:“李凤,你怎么会在这里?”
令他更为失落的是,楚青青悄悄地移步,躲在了乐暖的背后。
乐暖在他眼里,立刻成为一根急需拔除的刺。但他现在需要合作。在他看来,任何利益都是暂时的,任何合作也是暂时的。他从来不曾执着,除了对眼前的楚青青。
他忽然很想知道,执着地追求一个人,会是什么滋味?什么结果?
他感觉自己的心紧缩了一下,在看到楚青青望向乐暖的温柔眼神之后。这个人,必须死,但不是现在。
“这几日我命人特意从岭南快马加鞭地送来,恰巧在这里遇着了青青姑娘。”
李凤是个高大瘦削的男人,左手里拿的竹篮相较之下显得十分精致。竹篮编织得十分细巧,里面装了三五枝荔枝。灿烂的深红色的果子趁着油绿的叶子,看起来确实十分诱人。
他的眼神里透出愉悦而讨好的目光。这讨好恰如其分,能够让一个女人觉得自己非常重要。
“荔然台在哪里?”楚青青眨眨眼睛问道。“我这会儿忽然想去了。”
李凤眨眨眼:“但你心里明明知道,去了之后可能会更麻烦。”
楚青青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乐暖淡淡问道:“李大人此时不在太上皇跟前侍候,来这里有何贵干?”
李凤微笑道:“我来,当然是讲和的。”他将竹篮轻轻放在地上,咳嗽了一声道:“我希望我们能够合作。”
“我为何要和你合作?”
“足够大的利益。”
“什么利益?”
“你知道荔然台是什么地方?”
“我很有兴趣。”
“这就是利益。”李凤笑了起来,“我告诉你荔然台,你把这位姑娘暂时留在临安城。”
乐暖道:“不行。”
“你难道真地不关心她的下落?要知道,我现在只要一声令下,她就会真地从荔然台上跳下去。”
楚青青叫道:“我愿意留在临安。我愿意在这里等他回来。”
乐暖神色复杂,低声道:“青青,我不要你为我牺牲。”
“你需要找到她,不是么?”楚青青惨然道,“这个问题迟早都要面对。我在这里等你。”
乐暖道,“那我送你回听风楼好吗?”
楚青青感觉内心中一根弦,终于断了。
李凤一挥手,立刻两个黑衣人到了他身后。“送这位姑娘,回听风楼。”
看着楚青青上马,骑马,直到消失在来时路的拐弯处时,都没有再回头。
乐暖第一次感觉非常糟糕,仿佛自己做了一个并不怎么明智的决定。
李凤慢吞吞道:“我们一起去荔然台,但我需要你帮我杀掉一个人。”
“你有没有担心过自己的脑袋,”乐暖冷冷道,“如今想要你死的人,可大有人在。”
“正因为过度担心,我才需要你帮我杀掉一个人。”李凤忧心忡忡地道,“因为这个人可能会打乱我的计划。”
“嗯。”
“你难道不想问问什么计划?”
“我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