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觉得很担心，梅丽德丝却很开心。萨姆担心的是，这会让梅丽德丝更难从失去外婆的伤痛中恢复过来。但实际上，梅丽德丝从来都没有恢复过。现在，她和外婆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场不可告人的网恋。她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也无法向同事们解释，为什么她会在工作的时候突然笑起来，为什么她会在开会途中盯着面前的空气就露出笑容，为什么她会在几周的消沉伤心后突然恢复了正常。
一天早上，梅丽德丝带着狗出去跑步时，莉薇打来电话。萨姆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在电脑前坐了下来，接通了电话，外婆很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外婆，你好！”他很有礼貌地回答。
外婆盯着他看了半天，不停地眨着眼睛，萨姆等着她的回应，他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现在该怎么办？如果这样让整个程序崩溃了，梅丽德丝一定会和他分手。就在这时，外婆突然露出了笑容。
“你一定就是萨姆吧！”
“是的。”萨姆说，外婆的这个反应让萨姆也觉得惊讶，“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早就听梅丽德丝说起过你，终于见面了。”
“嗯，这样也不完全算是真的见面了呢。”
“那就带上梅丽到我这里来吧，”莉薇说，“我这里有地方住，我也很想见见你们。”
萨姆耸耸肩，“她说她要工作。”
“她总是这么说，”莉薇笑了，这时，门打开了，梅丽德丝走进来，“嗨，宝贝，”莉薇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梅丽德丝却朝萨姆投来恐慌的眼神，萨姆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梅丽德丝跌坐到椅子上。
“我刚刚和你外婆见过面了。”萨姆轻轻地对梅丽德丝说了一句，然后站在她身后，好让外婆能同时看到他们两个。
“你怎么大冬天出去跑步也不戴顶帽子呢？你这个孩子，看看你满头大汗的。要不就把帽子戴上，要不就干脆到我这里来跑步吧。”
“我去不了，”梅丽德丝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然后，她和外婆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我要工作嘛。”说完，她朝外婆吐了吐舌头。
“不过，我终于见到你这个男朋友了。喂，你们怎么都在我家里呢？”
萨姆和梅丽德丝迅速对视了一眼，“呃，是的，”梅丽德丝说，“我的公寓在重新刷漆，我们到你这里来住一阵子，行吗？”
“你的公寓两个人住太挤了，”莉薇眨眨眼，“我当然欢迎你们来住，我要出去了，宝贝，回头再聊。很高兴认识你哦，萨姆。”
“我也是，外婆。”
“我爱你，宝贝。”她对梅丽德丝说。
“我也爱你，”梅丽德丝轻声回答，“再见。”
她转过身看着萨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给外婆打的电话？”这既像是个问题，又像是句陈述，语气中半是责备，半是质疑。
“不是，她打给你的，我接了而已。”
“她打给我的？”
“是的。”
“你之前就知道她会主动打来视频电话吗？”
“完全不知道。”
“一开始她以为你是谁？你肯定把她吓坏了。”
“没有啊，她立马就猜出我是谁了。”
“她怎么猜出来的？”
“她推测的呗，还有谁能在你家帮你接视频电话呢？”
“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你呀。”
“她是根据你告诉她的信息推理出来的。你告诉电脑程序你认识了一个男生，它就把这个信息记住了，然后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外婆一直都说，很想见见你的新男朋友，很想认识他，和他，也就是我聊聊。所以，当她见到我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开心、很兴奋，就是这么回事。”
梅丽德丝摇摇头，她还沉浸在惊讶中，也有一丝丝的担忧，“这次真的好险，如果出了什么差错，那我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她根本就不认识你呀。我原本以为，除了我，她不会同其他任何人说话呢。”
“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很小心。”
“她为什么才发现我们住在她家？我们从一开始和她视频聊天时，就一直住在这里的呀。”
“谁知道呢？”萨姆耸耸肩，“她也许是才发现吧。她一直都储存着各种信息，但这些信息太多了，她可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或者她只是在酌情考虑，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跟我爸爸一样。”
“我下个月该跟她说些什么呢？明年呢？十年之后呢？还说我的房子在刷漆吗？”
“我也不知道对外婆来说时间现在到底是什么概念。”萨姆确实不知道，但他更担心的是梅丽德丝。如果对电脑程序中的外婆来说，时间是停滞的，那没有关系。但如果对真实生活中的梅丽德丝来说，时间也停滞了，那就是个很难解决的大问题了。
感恩节前夕，梅丽德丝收到一封外婆寄来的电子邮件。邮件里，外婆对梅丽德丝的妈妈表示了抱怨，口气并不严苛，也不是真的在生气，外婆从来不会真正生气，她只会以退为进，让对方先觉得抱歉，“你妈妈最近怎么样？”她问梅丽德丝，“我觉得我都好久没有她的音信了。她肯定是太忙了吧？你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帮我问问她，能不能抽空给我来个电话，她的老妈妈想她了。”
“你可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妈。”萨姆说。
“我知道。”
“千万不能。”
“我知道。”
“我说真的，梅丽，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了。”
其实，梅丽德丝的妈妈很久不和外婆联系也挺正常，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凯尔、朱莉和其他人一样，都有手机、电视、互联网。但他们又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有时一连几周都不会碰这些东西。自从外婆的葬礼后，梅丽德丝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见过他们了。他们说会来和梅丽德丝一起过感恩节。梅丽德丝很期待见到爸妈，但她也有点担心这四天的假期该怎么过，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将有整整四天不能和外婆联系了。* * *朱莉
瘦了不少，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凯尔还是一副“进了大城市”的老样子，总是兴致勃勃。他们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女儿，但又有一点点不自在。他们是星期四上午到的，还带来了他们在岛上自己做的奶酪、馅饼和自己种的山药。梅丽德丝准备了汤、火鸡、沙拉和甜点。吃饭的时候，她不想爸妈老把话题扯到萨姆身上，可这不太容易。“
萨姆，最近你都在忙什么？”凯尔很亲切地问。“别
问他这个，”朱莉用洗碗的毛巾狠狠地抽了一下凯尔的屁股，然后又低声说了一句，“他现在没工作嘛。”但这句话还是让萨姆听到了。萨姆
并没有生气，但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我早上一般跑跑步，锻炼身体。沿着河边跑，有时候还跑到阿伯顿区去了，那边的风景很漂亮。我在学做饭，我想学点新东西，我最近在做一些……一些项目，帮一个朋友做的。”他最后才说这句话，是想告诉梅丽德丝的父母，他还是在努力做事的，他在经济上是有能力养活他们的女儿的。梅丽德丝朝他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萨姆担心，她父母接下来还会问很多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也在找正经工作吧？”凯尔又问。“别
问啦！”朱莉又用毛巾抽了他一下，“你还记得那年感恩节，我爸爸也是一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不玩培乐多 （培乐多，美国一个著名的橡皮泥玩具品牌。——译者注）了去找份正经工作吗？”凯
尔笑了，他用低沉的语气模仿着当年岳父的神态，“‘一个大男人玩橡皮泥手上玩出了茧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朱莉把声音压低，也学着父亲当时的口吻说：“‘对一个女孩来说，当艺术家倒没什么，宝贝，你找不找工作我们都不介意；但是，凯尔，你得学会什么时候长成大男人才行。’”
他们俩似乎忘记了萨姆的存在。梅丽德丝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时不时瞟萨姆一眼，她显然已经听过父母的这种对话。但对萨姆而言，他却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有趣，这两个充满爱心的爸妈，一唱一和的对话，他们表达着对萨姆的好奇、对女儿的担心，但又在其中夹杂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回忆和趣事。萨姆没有妈妈，他只有爸爸，但爸爸并不怎么管他，所以，爸爸也算不上是称职的家长，梅丽德丝父母这样的关系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梅丽德丝在厨房做烤土豆，家里的黄油不够用了，她叫萨姆去杂货店买一些，那家杂货店一般营业到凌晨三点。外面的雨停了，萨姆踏着湿漉漉的落叶，迎着地平线上的夕阳，突然觉得秋天真的来了，他突然感觉自己有个真正的家了。他喜欢走在外面清新的空气中，家里的地方太小，挤了四个大人和两条狗，厨房里的人太多，而梅丽做的东西简直够整栋楼的人吃了，但萨姆一走出家门，就开始想念
第二天早上，梅丽德丝和爸爸用头天的剩菜做了早饭，奶酪、山药、甜菜火鸡土豆炒蛋。显然，这是梅丽德丝家的传统菜肴，但萨姆却吃不惯，他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几乎都喂了桌子下面的狗。吃过早饭后，他们一起去阿伯顿区散步。市中心全是逛街购物的人，住宅区到处是走亲访友的人，只有在湖边，一切才那么安静、那么空旷。天空下着雨，很冷，但梅丽德丝一家之前都住在岛上，他们对潮湿的天气非常习惯。萨姆却觉得冷到了骨髓里，萨姆把手塞在自己胳臂下面。
梅丽德丝牵着狗，突然，朱莉停下来，她转过身，对梅丽德丝说，“我们是不是把你害了？”
“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真的。”朱莉的表情很严肃，但她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能告诉你我爸妈是怎么害我的。你外公一直觉得我的职业很低贱，他从来不认为做陶器是一门艺术。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和凯尔，他觉得我们是在‘荒郊野岭’里把你带大的。至于你外婆，我和她虽然很亲近，但你看看这里。”她朝路边滴着雨水的大树和泥泞的小路挥了挥手，远处灰色的湖面延伸到灰色的天边，秋日的落叶掉在潮湿的地面。
“看什么？”梅丽德丝说。
“这大自然多么美！呼吸一下这里的空气吧。”萨姆深吸了一口气，他明白朱莉的意思。这里虽然阴雨绵绵、天气寒冷，但风景确实很美。也许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再也见不到这迷雾笼罩的群山了，眼前的这个场景大概会在萨姆跑步时一遍又一遍浮现在他脑海吧。一只白鹭慢慢抬起一只腿，像在练太极，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它跨过一根木头，跨过去以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又像是在确认一切是否安全，才敢再次迈步。朱莉说得对，这里的一切太美了。
“这里很美怎么是外婆的错？”梅丽德丝问。
“这里离她家只有三里路，但我从小长到大，她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一次都没有。”朱莉说，“如果不是我高中时的美术老师带我们来这里写生，让我们把这里的树叶、草地和泥土画下来，让我们静静地坐在这里呼吸、感受，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如果我遵从父母的意愿，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西雅图。我会在隔壁邻居家找一个当会计师的男朋友，结婚生子，平淡度日。所以，现在我要问你，我们有没有害了你？”
“嗯，如果你当时在邻居里找了个老公，那我们就可以挨着外婆住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呀，”梅丽德丝开了个玩笑，“如果我爸是会计师，那我们家应该挺有钱的。爸爸，你别生气啊。”
“我怎么会生气呢，宝贝。”凯尔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萨姆也感觉到了他有点困惑，有点好奇，但他压抑着，应该是不想给自己惹来麻烦。
“喂，我男朋友都快冻死了，”梅丽德丝说，“我们回到车上去吧。”
“所有的父母或多或少都会对孩子有些不好的影响，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对你有负面的影响。”朱莉轻轻地说。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梅丽德丝问。
朱莉耸耸肩，“我觉得，第一个原因大概是，这是外婆去世后我们家过的第一个感恩节，我很想念她。我一直在列举我不应该想念她的理由，你知道吗？如果我能找到生她气的理由，那也许我就不会因为失去她而这么难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