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比起追随他的人来,却要实事求是得多。在他给爱因斯坦的信“为什么战争”中,他并没有认为战争的原因是人类的破坏性;他认为战争是由团体与团体间事实上的冲突所引起;由于国与国间没有强制性的法律可以和平的解决冲突,便只得用武力来解决,他认为这便是战争的起因。他认为人类的破坏性只是一个补助因素,使得政府一旦决定战争,国民易于从战。
凡是对历史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把战争的原因归于人类的破坏天性,是一种谬论。巴比伦人,希腊人和我们现代的政治家,他们筹划战争都是由于十分实际的原因,尽管他们的估计总是错误,他们却还是前思后想,所想的都是实际的原因。他们发动战争的动机是多方面的:可耕地、财富、奴隶、原料、市场、领土的扩充与防卫。在特殊的情况下,战争的起因里可能会有复仇的愿望,在小部落战争里也可能有破坏性的激情,但这不是战争的常例。认为战争是人类的侵犯性使然,不但所见非实,而且有害。这种看法使人没有把注意力落到真正的原因上,因此也就削减了人对消除战争所应当做的努力。
人类具有战争倾向,这种说法不但和历史的记录不合,最重要的是和原始人的战争历史不合。我们已经说过,原始人是最不好战的,而他们的战斗,也比较没有破坏性和嗜血的倾向。我们也曾说过,随着文明的进步,战争越来越多,而嗜血的倾向越来越强。如果战争是由天生的破坏性使然,情况应该正好相反才对。18、19跟20世纪的人道倾向促成了种种国际条约,减低战争中的破坏与残忍行为;这些条约,一般说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前,还算受到各方的尊重。从这一个进步的远景看来,似乎文明人比原始人的侵犯性较小,而目前还在进行的种种战争,则被人认为是由于侵犯本能太顽强,认为是这种顽强的本能肯接受文明的恩泽。但事实上,文明人把他的破坏性投射到人的本性中,以为这破坏性是人的本性,结果把人类的历史认为就是生物史,把文明史认为是人性史了。
在这里并不可能分析战争的种种起因,因此我只举一个例子,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推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是双方政治、军事与工业领袖的经济兴趣与野心,而不是参战诸国的侵犯性在水坝后面堆得太高,想找发泄。战争的那些动机是大家现在都晓得了的,用不着在这里详细介绍。在1914年至1918年的战争中,德国的目标就是在得到西欧与中欧的经济霸权,并想获得东欧的领土。西方盟国的动机也是一样。法国想要阿尔萨斯一洛林;俄国想要达旦尼尔海峡;英国想要德国的某些殖民地;意大利则至少想取得一些战利品。这些目的有的是在秘密条约里明白写出来的;如果不是这些目标,两方好几年前就可以达成和平,两方各自数百万人的生命也不致于就这样牺牲。
双方都说自己是在自卫,是为自由而战。德国人说他们被包围了,他们受着威胁;再者,他们同沙皇作战便是为自由而战;德国的敌人则说德国杨克军事侵犯主义在威胁他们,同德国皇帝作战就是为自由而战。若把这次战争的起因归罪于法、德、英、俄诸国人民要发泄侵犯性,是妄言,只能误导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看不出是什么人、什么社会条件该为历史上这最大一次屠杀负责。
至于对战争的热切,我们必须作个分别,战争开始期间的热切和后来继续打下去的动机是不同的。就德国人来说,必须分为两种。国家主义分子在1914年以前好久,就叫嚣要从事征服战。这些人主要是一些高级中学的老师,少数的大学教授,新闻记者,政客,而支持这些人的则是德国的海军领袖,和某些重工业领袖。这些人的心理动机可以说混合了团体自恋、手段侵犯,并在国家主义运动中谋职得权的愿望。大部分德国人民则只有在战争开始前后短时间内对战争热切。我们发现在这个时节,不同的社会阶层有不同反应;比如说,知识分子和学生比工人阶级热切得多。(战后出版的德国外交部资料告诉我们,当时的德国政治领袖,白斯曼一一浩尔维格总理,知道要获得社会民主党——帝国议会里最强的党——的同意是不可能的,他唯有一个办法,就是先向俄国宣战,使工人以为是在为反独裁而战、为自由而战,以此来获得同意。)在战争开始的前后几日,政府和报纸杂志一致用有计划的暗示来影响德国人民,使他们相信德国遭到了屈辱与攻击,因此激起他们的防卫侵犯心理。就以国民的整体来说,他们的动机并不是强烈的手段侵犯,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强烈的冲动想去征服外国的领土,这可以从政府的宣传上看出来:就是到了战争已经开始的时候,德国政府仍旧否认有任何征服的意图,到了后来,当军事将领们掌握了外交政策时,虽然承认有征服的意图,但他们解释说,那是为了日耳曼帝国未来的安全;然而不管用什么说词,战争爆发后不几个月,人民开始时的热切便消失下去,永不复返。
最显著的例子是当希特勒开始攻打波兰,因而也点燃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国人民的参战热情却仍旧是零。尽管受了好几年繁重的军事灌输,人民却明明白白的显示,他们并不想打这场战争。
德国人民尽管确实不要打这场仗,他们却未加抗拒而走入了战场,并且勇敢的打到最后。
心理学上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问题不在什么原因引起战争,而在究竟是什么心理因素使战争成为可能。
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因素都与这个问题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旦开始,德国士兵就继续打下去,因为他们觉得如果战败,整个国家就会遭到可怕的灾难。从个人方面来说则觉得自己是为自己的生命而战,这是杀人与被杀的事。但即使这个生死的威胁仍旧遏止不了大规模的兵变;在俄国与德国,这种兵变终致造成1917年和1918年的革命。1917年,法国的军队里几乎没有不兵变的,法国将领封锁军队的消息,使一个单位不知道另一个单位的事情,再加上整批的屠杀和日渐改善士兵的生活,才把兵变压制下来。
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对权威的尊敬与畏惧,这是一种很深入的情感。传统上一向灌输军人,叫他们相信服从领袖是一种道德的和宗教的义务,为了服从命令,他应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结果士兵们在战壕里挨过了三四年可怕的日子,才慢慢看出来他们是被他们的领袖利用了,领袖们的战争目标跟所谓的保国卫民根本没关系,因此他们再也不要服从——至少有相当部分的士兵和在家的国民是如此。
还有另一个情感因素促成了战争,可是它也跟侵犯性没有关系。这个情感因素是相当微妙的。战争是一件叫人兴奋的事,固然它会叫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并且要经受肉体上的许多痛苦,但它仍旧是兴奋刺激的东西。如果我们考虑到一般人的生活是多么无聊,我们就不会惊奇于他们想投入战争了。投入战争,为的是结束那种无聊的、厌烦的、僵化的生活,去从事冒险——而事实上,对一般人来说,战争是他一生中所能盼望的惟一冒险机会。
在某种范围内来说,战争把一切价值都翻转了。某些深藏在人心中的人性冲动,如博爱与团结,只有在战争时期才有表白的机会;承平时期的现代人,所奉行的是自私自利原则与竞争原则,因此把博爱与团结的心阻断了,不让它生长。战争却鼓励它们。在战争中,社会阶级的差别即使没有消除,也减低了许多。在战争时期,人又人了,不管社会地位有没有赋予他特权,他现在都有机会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有作为的人,统御着承平时期社会生活的,是不公正、不平等的与厌倦,而战争则是对这些东西的直接反叛;当一个军人为自己的生命同敌人作战时,他用不着再为他自己那个小生活圈子的衣、食、住、行、医药等等而奋斗,因为战争时期,社会制度已经出乎常轨的社会主义化了,他原先的那些需要,都可以由这越常的社会制度来供应。战争有这么一种积极的特点,对我们的文明实在是一个可悲的注脚。承平时期如果我们的文化生活能够提供像战时一样的冒险性、团结、平等与理想,我们可以断言,要人民去战争,便非常困难。战争时期政府的课题是怎样运用这种对例常价值的反叛,使它来供战争的役使,同时又要阻止平等博爱的精神变成对政府的一种威胁;因此它更是紧紧的要求守规律,要求服从领袖,把领袖说成是不自私的、智慧的、勇敢的人,他们保护人民,使人民不致毁灭。
总之,近代的主要战争以及古代国与国之间的战事,不是起于被水坝挡住的侵犯性,而是起于军事与政治领袖们的手段侵犯。原始社会的战争到较高的社会战争,其间的不同,给我们这个说法做了证明,就是说,文明越原始,战争越少。战争的密度与强度也是一样,是依科技文明的发展而上升。国家越是有力,政府越是有权,战争就越多越烈,连长期的尊长都没有的最低等原始社会中,战争越少越弱。
有些人坚持人类的天生侵犯性是战争的起因,他们认为现代的战争是正常现象,是由于人类“破坏性的”天性使然。他们想从动物行为资料和人类史前祖先的资料中求取证据。结果为了符合他们的目的,不得不把这些资料歪曲。他们所以这样做,是由于一个深信不疑的信心:现代的文明一定比没有科技的时代更优越。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文明人遭受到这么多的战争与破坏,原始人岂不更糟?他们在“进步”的发展上,比我们差得太多。破坏性的心理与行为不可能归罪于我们的文明,因此必定是由我们的本能使然。但事实却正好相反。
防卫侵犯是在生存利益受到威胁时的一种反应,它是种族发生史上演化出来的,因此,像别的本能倾向一样,要想改变它生物学上的根基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想办法控制它,修改它。但要减低防卫侵犯,最主要的办法还是减少那些在事实上激发它的因素。要提供一个社会改变的大纲,显然是不容易的,我只简约的讲几个要点。
当然,最主要的条件是,没有一个团体或个人遭受威胁。这必须有物质的基础,可以使一切人都过着尊严的人性生活,使得团体控制团体根本是不可能的,也不必要,没有人会被这种事所吸引。如果有跟现在不同的生产、拥有与消费制度,在不久的将来,这是能够实现的;但这并不是说它就会实现,或者容易实现。事实上它是这么困难,以致许多怀着好意的人却什么都不肯做,他们只希望用歌颂进步来改变人类的临头大难。
建立社会制度,供应一切人生活所需,意思是统治阶级必须消失。人不再生活在“动物园的生活状态”,也就是说,要恢复充分的自由,而一切的剥削控制都必须消失。人类一定要领袖以行控制——这是一种神话。没有阶级组织,而却功能良好的社会多的是,这些社会便证明了那神话的欺人。当然,要想使人类走出动物园,必须政治与社会的彻底改变,而这些改变会使人类的一切关系都发生变化,其中包括家庭的结构,教育与宗教的结构,以及在工作与休闲时间中,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
防卫侵犯不仅是对其真实的威胁的反应,也是对自以为真实的威胁的反应。如果社会的结构做了基本的改变,就没有人能够对人民施行集体示意,集体洗脑,让他们把没有的事当做真实的威胁。而众人之所以能够接受示意,是因为他们个人没有能力,他们对领袖有敬畏心。如果社会与政治方面做了前述的基本改变,人民就不致于无能,对领袖也就不致于那么敬畏,因此,他们便可以发挥出独立思考的能力。
至于团体自恋,如果要使它降低,就必须消除现在大部分人生活中的贫困、单调、无聊与无能。单是改变物质条件还不够,最基本的还是要社会组织的彻底改变,把它从“控制——产业——权力”的取向,改变为生命取向;从占有与囤积,改变为生活与共享。要想做到这一步,每一个人,不管在那一个行业,也不管是工人是雇主,都必须有最高程度的积极参与跟责任感;做一个国民,他对国家也是一样。一定要设计出全新的、非集权化的种种生活与工作方式,同时也要设计出全新的社会与政治结构,结束社会紊乱。
这些条件都是互依的。它们都是一个体系的一部分,因此,只有六千年来的这个整个社会体系彻底改变,由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体系来替代时,反应性的侵犯才会减到最低限。如果这件事发生,则佛陀的理想,先知的、耶稣的理想,以及文艺复兴时代的人道主义理想,就不再仅是乌有之乡,而是合理的与实在的答案,跟人类的基本生物学目标相一致,也就是,向着个人与整个人类的生存与成长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