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黧眉
父亲为这本书作序时,我们还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然而还未等到这本书付梓,祖母就驾鹤西去,留下我们的哀和痛……
以至于,这本书的编辑工作,我一直无法继续。
我的祖母虽为百岁人瑞,但毫无衰老之感,她是我们全家的骄傲。无论是父亲、母亲,我们姐妹三人,还是她的孙女婿以及重孙们,她都是不同时期我们不可或缺的依恋。我们爱戴她,无论她生前,抑或身后。
我所见过的人中,我的祖母是天下最老最老的美人,只是美人迟暮矣!
祖母90大寿时,她那历尽沧桑而依然超凡脱俗的美丽和哀愁,深深地打动着我们这些男女晚辈。记得当时我脱口而出一句话:“我若是男人,我会爱上她!不论我19岁还是90岁!”我还曾经说过这样的玩笑话:“假如我的奶奶识字,绝对不亚于同辈著名女作家;以她对于苦难和世事的洞明,亦不会在萧红和张爱玲之下。”
祖母虽不识字,但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我最早的文学启蒙竟然来自于这个文盲的苏北老太太,让人不可思议。小的时候她经常在睡觉前给我们姊妹三人讲故事,都是那种口口相传的神话。她讲《狼外婆》,讲《孟姜女哭长城》《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讲到我识字,我开始反过来为她讲,其实就是念,念书上的故事,但比起她讲的,想象力差多了,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书读。家里的书被抄走了,只有一本破旧的竖排版的《石头记》。
祖母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们的家族,她从来不以自己的姓氏为主人(她姓颜,是颜回的后人)。她就说自己是程家人,祖母说程家当年是个大宅门,那个时候家里有一块匾,上书“立雪堂”,每每除夕,大家族就挂出许多大红灯笼,灯笼上也是“立雪堂”的字样。祖上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所以祖母在那里很快乐,她常常沉醉于那个家族的气氛中,以至于我格外向往那个年代的程门,而非“二程”的那个“门”。
很多年前,我并不知道“程门立雪”这个故事跟我有关,确切地说,是跟我们这个家族有关。
十几年前,我和祖母、父母、丈夫一同回江苏老家,应该说,是苏北老家。虽然在我年少的时候分不清南北。
那是一个贫瘠的地方。我小的时候回过这个老家,但是记忆犹存。如同我长大之后去江南,并不觉得有传说的那样美丽一样,苏北老家也并没有给我留下更坏的印象。
有一种感情,左右了我的记忆,所以,我骨子里以为苏北更亲近了。
我们去老家,是为我的祖父扫墓。我们家族的堂兄,送给父亲一本《程氏族谱》,我用装胶卷的小盒子装了一抔祖父坟上的黄土,而父亲就带回了这本族谱。我像做毕业论文一样,研究了它。
这一次我才认真地知道:我们是“二程”—程颢程颐之后,程氏家族的第27代。
我对“二程”最早期的认识来自于大学时的文学史,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让年少的我痛恨万分,所以在家族论、血统论“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仍然不会太当回事。
但是家谱很有意思,它让你有了一个新的角度,用不曾用过的思维方式来看你百思不得其解的生命和世界,一切都是有源头的。也许你并不很在意你个体的生命,但是如果没有那个遥远复遥远的老先祖,你的生命可能从不曾存在。
有时复杂的问题,实际上就这般简单。
我还有一个惊奇的发现—这个家谱里所有的名字都是男人,只有我们这一代,我和姐姐妹妹三个女孩子的大名赫然其上。我当然知道家谱只传男不传女的基本道理,我相信程颢程颐二位封建老祖如果知道定然不会允许,而这个家谱也不例外,我的母亲只有一个“郭氏”,而之所以能上我们仨,估计是在这样的家族里,被“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主宰—我们是这个家族中这一代人里少有的大学生。
后来我又看了一些别人家的家谱,发现所有的家谱都是出自一个祖先—黄帝。这让我对于我们是炎黄子孙的概念具体化了,但同时又淡化了—这么多人同一个祖先,有些惊诧,似乎对于周围的人多了一份亲近感,也多了一份“本是同根生”的感触。
准确地说,这本书更多是为了我的母亲而编纂。2006年春节,我在父母亲家,父亲动情地说了这样的话:“你妈妈在文学界工作了一辈子,她年轻时也发表过诗歌和小说,尤其是她的那个中篇小说《春迟》,当时被认为比我写的还好,我们都接二连三地出书,可她这个为咱们家做出最大贡献的人还没有出过书呢……”我一下子就理解了父亲的话。
现在什么人都可以出书,而我的母亲—这个从上世纪50年代就追随父亲毅然去了北大荒、一呆就是30多年的女人,她写了许多诗和小说,都被父亲的光环罩住了,却从没有抱怨。我想是该为她出一本书了。
记忆中的母亲,是个酷爱诗词的女人。她年轻的时候,家里的书都被抄走了,但是奇怪的是她还有一本竖版的《杜甫诗词》,旧旧的,黄黄的,整天放在她的床头,是她临睡前的必修课。我一直无法理解作为女人的母亲为什么会爱杜甫,但是看到她在关键时刻的镇定和坚强,我似乎又有所感觉。
妈妈是我有记忆以来最美的女人,她出身名门,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将军,同时又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第一台印刷机就是他亲自送到延安的。他曾经被国民党抓入监狱,但依然对共产党怀有信念,以至于在国民党大撤退时,他废弃了手中去台湾的机票,毅然留在大陆,尽管后半生饱经磨难,但却也没有后悔过。
母亲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她冰雪聪明,能歌善舞,与那时的大家小姐一样,同时又任性、叛逆。但要命的是她年轻时是个狂热的文学女青年,那时父亲在当地以惊人的才华声名远扬,她怀着一颗崇拜的心离家出走,带着我的祖母经过了3天2夜的辗转,奔向遥远的北方—我年轻的作家父亲的怀抱。
那是最艰苦的地方—北大荒。爸爸说,当时他们正在建设全国第一大的重型机器厂,住的是草棚,吃的是大碴子、高粱米、土豆和白菜。
但是妈妈却在那里唱歌演戏,打篮球。小时候常常是爸爸拉二胡,妈妈唱戏,这个画面经久地印在我脑海里。而且,我妈妈还经常到别人家里很晚才回来,幼小的我不明白妈妈去干什么,因为她几乎从不和邻居的女人们家长里短。等我长大一点,开始注意到家里的客人了,我才明白:妈妈居然在和人家谈文学!爸爸那时经常出差在外,而爸爸的朋友们也经常到家里来找妈妈谈天说地,可见妈妈有不俗之处。
那时妈妈已经发表了不少诗和小说,我觉得她最适合的体裁是诗,她天生具备诗人的纯真和率性。
说我的姐姐是少女时代的大美人一点都不为过。还在上高中时,她就被市歌舞团挑中,但是好在那时已经恢复高考,否则北大就少了她这个美丽的姑娘。她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以齐齐哈尔市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到著名的北京大学。
她的漂亮有目共睹。我们在北京上大学时我们的父亲正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修改剧本,我和姐姐常常去看父亲,见过当时的大明星:潘虹、陈冲、刘晓庆等,还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过沈丹萍,但是凭心而论,她们都没有我的姐姐好看,当时我就明白了银幕美女和现实美女的区别。不是我主观,因为在后来的时光里我经常看见影视明星,有时发现她们在生活中还没有大街上的女孩子漂亮,有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