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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乐萦(2)

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偷偷瞥了母亲一眼,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可见,我刚才的这句谎言给她造成了多么大的打击。

不管多么无耻的话语,如果一直在舌尖打转,那么这个人还是纯洁的;一旦这些无耻的话从舌尖飞了出去,则不仅这个人立刻变得鲜廉寡耻,而且这种鲜廉寡耻简直可以成为要挟善良好人的手段。现在,我这个丧尽廉耻的女人对我可怜的母亲就是这样。

我母亲显然也认可了这种要挟,她能怎么办?究竟,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让我好好想想。”半晌,她的喉咙里滚出这么一句,显得非常可怜。

黄昏的时候,父亲阴沉着一张脸回来了。吃完饭,他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一叠账簿。我知道,又到一个季节的最后十天了,他得审核全乡的税钱。每一季最后一段时间他都像暴雨前搬家的蚂蚁那么忙忙碌碌。严谨地来说,父亲的职务名称为“槐聚乡啬夫”,“槐聚乡”这个名字因为我们富贵里的社树而得名。那棵社树就是大槐树,非常粗,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盘根错节的,它的树冠像一团巨大的绿云,方圆上亩的地方都在它的笼罩之下。树枝上还挂了很多的红色丝带,都是乡民们来这里祈福所献的。槐聚乡是都乡,也就是在瑕丘县城内的乡,掌管着十个里。每季末我父亲都要派小吏去各个里征收口税、田租和刍稾税,然后仔细核算,制作图表,上报县丞。

今天父亲的心情似乎不好,眉头拧得很紧。他的眉毛一向很浓,这么一直皱着,像两团狗粪蛋,显得非常滑稽。母亲步入后堂,不知在里面捣鼓什么。不多久,端出来一碗热汤,径直走到父亲面前跪坐下来,柔声问道:“长孺,今天什么事这么不快?先歇一歇,喝点热汤罢,不要累坏了身子。你知道,你都连续劳作了一个多时辰了。”

长孺是我父亲的字,母亲一向这么称呼他的。我很羡慕母亲,从她目光里透出的那份柔情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她心中的那份幸福感,像春夜的竹笋那样格格作响。她有她爱的男人,他们可以天天在一起这么恩爱温馨。我又想起了子公,我以后也要点上一支枝形的油灯,让子公在灯下坐着,他干什么都可以。我则冉冉地从后堂步出,手里端着一个漆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苋菜汤。我把漆托盘在子公面前轻柔地放下,双手端着那碗苋菜汤,也像母亲这样柔声道:“子公,为妻给你端汤来了。”苋菜汤也是我最喜欢的菜汤,每次喝过,我的嘴唇都被染得红红的,我在铜镜里照见自己,显得有说不出来的美丽。那种绛色的唇粉给不了我这种效果。

我正痴痴地想着,突然听见父亲大声道:“你先端走,我现在没心情喝汤。”我从幻想中一下跌到现实,只见父亲头也不抬,眼睛盯着账簿,十根肥厚的手指飞快在算盘上挥动,把算盘珠子拨得啪啪作响,无处可逃。母亲则尴尬地望着他,眼光像受惊的老鼠,不知所措。父亲拨打了一会,停下来,带着一丝歉意的语气对母亲说:“阿群啊,请原谅,我刚才心情不好。这季的税钱没收齐,不好向县廷交待啊。”他又拿过一编账簿,用手指着其中一支简说:“你看看,这次算钱、田租和刍稾税又是陈黑家收不上来,陈黑,我敢肯定,这个臭无赖一定会被捕进监狱。谁也救不了他。还有他那个无赖儿子,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民,恐怕也跑不掉。下次皇帝征讨匈奴,这对父子可以派上用场了。他们都是填战壕的好材料。”

陈黑就是子公的父亲,我的心陡然一沉。我把目光转向母亲,母亲也正好把眼光对着我,她的眼光非常黯淡,对着我,微微摇了摇头。我能清楚她的意思,想让她帮我提嫁给子公的事,暂时是没有指望了。

算钱,每人每月是十钱。刍稾税,就他们家那点破田,每月也不过十钱。子公和他父亲母亲三个月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九十钱。他们也真够不争气的,这点钱怎么会交不出来。他交不出来,我父亲就收不到,收不到就是“不胜任”5,在县廷面对县令时,面子上就过不去。虽然我父亲并不想升多高的职,他曾对母亲说过,当县令必须离开家乡,他在家乡住惯了,从没想过背井离乡去做什么官。在这瑕丘县,他过着富家翁的日子,想要什么就是什么,谁都会给他面子。他以一个富翁兼着乡啬夫这种小官,有实际权力,很威风,又不用担太大责任,整个县都对他毕恭毕敬。而且我大父曾经靠着纳粟朝廷被赐予了左庶长的爵位,父亲继承了爵位,虽然降了一级,变成了五大夫,但也算是高爵,在瑕丘县就算县令对我父亲也得和颜悦色,别的郡县的郡功曹、郡丞和县令还经常和我父亲有书信往来,书信抬头都客客气气地写着“谨遣吏奉谒再拜”。父亲并不怕被县令斥责,只是他一向好强,死要面子,不愿别的啬夫政绩高过自己而已。我现在也很生子公的气,如果不是他这么穷,我父亲不至于这么沉着脸,母亲也会为我向父亲求情。那个该死的小竖子,还敢嘲笑我父亲,他凭什么嘲笑我父亲?他穷得只有两个卵子在裤裆里相互碰撞,还敢腆颜说我父亲胸无大志。他说自己是当二千石的料,实在太鲜廉寡耻啦!我怎么会如此发疯地爱上这么一个小竖子?真是造孽啊!

抱怨归抱怨,我还得为子公解决眼前的困难。我可不想他为了区区九十枚五铢钱而入狱。说到钱,我倒有的是。我妆奁里有十多件黄金的首饰,床头的缣囊里还有数百钱。我可以把这些钱送给子公,让他赶快去县廷补缴算钱和刍稾税。我这样想着,耳边隐约还听见父亲还在对母亲絮叨:“如果那个贼赌徒三天之内凑不出这笔钱,那就得转变一下身份,变成居债6的贼刑徒啦,我可帮不了他。槐聚乡有这么一对父子,可真够丢人的。”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蹬着木梯跑上楼去。我打着灯笼,从我的床头找出缣囊,将所有的钱全部倒在床上,细细数了三遍,不多不少,总共六百七十七钱。估计可以帮子公家交纳大半年的。我心里有一阵欣喜,觉得自己很高大,可以帮助自己最心爱的人。可是歇了一会,我又发愁了,这也不是长久之策啊。半年之后呢?半年之后怎么办?难道我能帮助子公一辈子吗?

我抱着缣囊辗转反侧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心思下楼进早食。母亲派了婢女上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推说身体有些不大舒服,晚点再下去。其实我的心一直跳动得厉害,我侧着耳朵伏在楼板上聆听楼下堂上的动静。初春天气,夜间还是很冷,时间也好像冻住了,非常难熬。终于,我听到父亲老调重弹的声音:“驾车,我要去县廷坐曹治事。”

我像被扔进沸水里的虾子一样,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把头发挽好,怀里揣着缣囊,噔噔噔跑下楼,没注意迎面和母亲撞了个满怀,差点把她撞倒了。母亲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她艰难地弯腰撑住自己的膝盖,又很快直起腰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对身边的婢女们说:“你,去后院井榦边把衣服洗了;你,去喂猪;还有你,去溪边浣纱。”

婢女们都唯唯答应,恭敬地施了个礼,出去了。母亲拉我到席上坐下,低声道:“阿萦,你这个疯孩子,你可真是害死我了。昨天晚上的事你也听见了,陈汤那小竖子是靠不住的无赖子,你怎么偏偏喜欢上这么一个无赖。以后我也不许你和他来往了。”

我突然又想哭了。我抱住了母亲,肩膀一起一伏,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是真的伤心还是假的伤心。反正我就想哭,我甚至怀疑我爱上子公可能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可我又真的割舍不下他。我的泪水像绝堤一样喷涌而出,把母亲的肩头都打湿了。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不要哭了,我的肠子也快被你哭断了。好吧好吧,我派越人给那小竖子送点钱去,让他先把算钱和刍稾税交了。下面的事,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越人是我们亲信的家仆,我顿时破涕为笑,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亲得她左脸全是鼻涕和眼泪,然后我从怀里掏出缣囊,举在母亲鼻子跟前,道:“你看,我这里有六百多,我这就去送给他。”

当我跌跌撞撞跑到乐寿里的时候,子公还坐在院子里读书,我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在院子里响彻:“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晨曦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额头亮晶晶的,血管在皮肤里隐隐跳动,念得真入神啊!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我唤了他一声,他停住嘴巴,对我笑了笑,眼睛又回到简册上。我有点生气了,上前夺过他的简书,说:“你知不知道你都快要进监狱了,还有心情在这念文章。”

他笑道:“你说的是我们没交算钱和刍稾税那件事是罢,实在没办法啊,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好欠着。不行的话就去坐几天监狱也无可奈何。我早餐还没吃呢。”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漆盒,递给他。他会心地一笑,这才把书放下,转过脖子叫道:“阿翁,来吃肉饼了。”

他那老穷鬼父亲应了一声,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喜笑颜开:“乐君又来了,刚才不知道,请恕迟慢之罪啊。”

我礼貌地点了点头,撇过脸不看他。这样的人哪里配当父亲,连一点点算钱和刍稾税都交不起。子公递给他一张肉饼,他恬不知耻地接过,又对我恭敬地点了点头:“你们谈,我还有事,先进去了。”

有事,有个屁事。我心里暗想,不过知道回避,还算识相。我看着子公大嚼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什么坐几天监狱,我父亲说,这次县廷要将你们这些人补在今年的戍卒名籍中,罚你们去敦煌郡戍边。”

他愣了一下,马上又咧嘴笑道:“那也正好,我刚才学的东西就可以派上用场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简书。

我哭笑不得,这是个什么无赖啊!要不是我爱他,早就甩袖子扬长而去了。不过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派什么用场,你真是腐儒之见,去敦煌郡守边,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何况你这种情况也不是普通戍卒,别人可以三年一换,你这负债的刑徒恐怕只能一辈子呆在那里。你叫我怎么办?”

他把最后一块肉饼塞进嘴里,双手一圈,将我抱在怀里,嘴巴贴着我耳朵笑道:“有你惦记着我,怎么可能发我去戍边。”说着,又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的脑子立刻又开始糊涂了。他摸到我腰间,咦了一声,掏出我藏在腰间的缣囊,抖了几下,缣囊里的铜钱发出欢快的笑声。子公的脸也绽开了,得意地补充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对我作壁上观的。”

他握着那袋钱,同时环抱住我的腰,把我抱进了他房间。在那破旧的席子上,我们又及时行乐了一回。兴许是刚才吃了肉饼罢,他的劲头十足,整个过程我不知道是在天上还是人间,或者说,像在我们郡内的巨野泽荡舟一样,不知道身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之后子公温柔地给我穿上衣服,又抱着我亲吻了好一会,说:“好久没喝过酒了,今天一定得去市场买两升解解渴。你也一起去罢。”

“什么,拿我给你的救命钱喝酒?亏你想得出来。”我有点不悦了。

“只喝两升,两升酒不过十二钱,你别这么悭吝。等我当上了二千石,十倍还你。”他还是笑嘻嘻地说。

我急了:“我不要你去长安当什么二千石,我只要你乖乖地给我呆在瑕丘县,我们好好过日子。”

“真是妇人的想法,我不当二千石,你父亲能让你嫁给我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啦!”

我很想拉住他,不让他走,可是怎么拉得住,我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叫:“千万别把钱全花光了,顺便去县廷把算钱和刍稾税交了。我父亲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每升酒才六钱,我知道就算他肚子再大,也花不了几个钱。我呆想了一会,也出了院子,沿着里墙慢慢走,旁边几个乐寿里的少年倚着里墙色迷迷地看着我,眼光像鼻涕一样,粘在我鼓鼓的胸脯和浑圆的小腿上。弄得我甚至下意识地蹦跳了两下,想把那些鼻涕颠落。这几个少年的头发都脏乱脏乱的,其中一个髻子上还粘着稻草,好像插标卖首的样子。他们的牙齿也都是屎黄屎黄的的,咧开嘴,涎水似乎要滴下来。甚至上唇都是不约而同的窄,一笑起来就不得不往上翻着,露出大片暗红的牙龈。脖子则向前伸,像一排猴子在接受检阅。我们瑕丘县的东市有一个表演猴戏的,他手下的几只猴子就是这样子。真不明白,子公怎么会跟这样的人住在同一个里。

我加快了脚步,心里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只要子公高兴,我就莫名的很高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罢。我现在要考虑怎么才能说动我父亲,让他允许我嫁给子公。

可是我打错了算盘。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时笑眯眯的。我以为子公已经给县廷交了钱,父亲不用在县令面前面子上过不去了,所以很愉快。但是我想错了。吃饭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萦,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嫁人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我的心霎时像遭到了电击一样,手上的筷子差点也握不住,我瞟了一眼母亲,认为她已经帮我向父亲求过情了。可母亲却是一副疑惑得没有轮廓的面容,我心里正忐忑不安,只听父亲继续说道:“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一个人,就是县令王翁季的长公子,我见过几次,长得身高体壮,面容俊俏,熟读《诗》《礼》,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明天是休沐日,我邀请了王公一家来我们家做客,大家都是熟人,不必拘从礼节。你明天可以亲眼看看。”

我脱口而出:“不行,除了子公,我谁也不嫁。”我的脸这时一定很难看,我感觉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它们正在痉挛。

父亲愣住了,他突然暴怒起来 ,扬起手,重重地落在几案上,案上的一个漆碗再也站不稳,划个弧线,掉到地下旋转了几圈,屁股朝天。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脾气,不假思索地哭了出来。父亲气咻咻地说:“别再跟我提那个无赖子,他下个月就会发配敦煌郡,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你嫁谁,都得由我说了算。”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宁愿你死了,也不会让那个无赖子得了去。”

我哭了一夜,差点有了寻死的念头,母亲不放心,派婢女来楼上陪我睡。其实我也不真的想死,一想起我还没跟子公成婚生孩子,我就觉得不甘心。不到最后那一刻,我是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的。现在的情况就是要见机行事,静观其变。

第二天一早,父亲派婢女敦促我梳妆洗沐,然后让我穿上华丽的裙襦,逼着我下楼来。早食时分,王县令一家果然来了。父亲还请了我们富贵里的几个斑白头发的父老作陪,大家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铺上枰席坐定,当父亲向在座的父老介绍到王县令的儿子王君房时,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那是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竖子,眼睛一直眯成一条线,鼻子肥厚,就是《相术书》上说的那种不得其死的样子。尤其是他的下巴长得古怪,下颌骨向前凸出,像一扇忘记了关上的抽屉。天,这就是父亲所谓的面容俊俏的县令公子?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自己对这一点也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失望呢?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他啊,我为什么要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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